穿过玉暖阁，再绕出后院，旁边就是红绮住的竹韵阁，玉暖阁的景致未变，一切仍然十分熟悉。

——玉暖阁紧挨着我的竹韵阁，以后你要找我也方便。

初到骊歌馆时，红绮曾这么对我说。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竹韵阁的房门虚掩着，院子里一片寂静，房屋里却似有呓语声传来，我捏了捏手中的两截玉箫，上前推开了红绮的房门，然而下一瞬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却让我惊愕不已。

男子颓然坐在地上，怀里软软斜倒着一个女子，若不是有男子作依托，只怕她已躺倒在地。男子的臂膀撑起她的头颅，另一只手温柔地摩挲着女子的面庞，一双眸子凝视着怀里那张脸，好似要把她深深刻进自己脑海里。

这个男子不是谁，就是刚刚银翘为了他的死而嚎啕大哭的子桑玦，这个女子也不是别人，就是我要找她质问的那个人，是这骊歌馆的大馆主，竹韵阁的主人，红绮。

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细作不是红绮吗？

已经身死的子桑玦为何出现在这里，怀抱着奄奄一息的红绮？

子桑玦没有遇害，那刚刚废墟里的那一幕作何解释？

我不能问，此刻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我也不用问，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

乍眼看去，红绮身上并没有伤口，可是我却看到子桑玦抱着她的手上染满鲜血，她所在之地也汩汩渗出大片殷红，伤口在背部，而且肯定不止一处。

红绮一张妍丽的脸褪去血色，就连微弱的呼吸都惹人心颤，“我怀疑靛缇很久了，她是细作。”

子桑玦眼睫眨也不眨，“我知道。”

红绮的声音轻如丝，棉如絮，“可你信她。”

子桑玦闻言，眸里闪过一丝痛苦之色，“我信你。”

红绮无力地笑了笑，摇摇头，“不重要了……”

子桑玦却解释：“我一开始就知道靛缇有鬼，她的野心我也看在眼里，为了护你，我只能假意疏远你……”

红绮缓缓抬手，指尖横在子桑玦的唇畔，让他不要再说，子桑玦眸光微敛，顺了她的意。

红绮不再压抑心底的情感，目光里流露出无限眷恋，唇畔微启，轻柔地哼起曲子：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曲子唱的断断续续，根本不成调子，子桑玦的脸色越越发沉重，似结了霜，他用力抱紧她。

在子桑玦怀里的她显得那么明艳动人，却又那么纤瘦孱弱，脆弱的美，哀艳的美。

一曲越人歌终了，她忽然不住咳嗽，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也不知是痛苦还是不舍，她的眼泪从眼角滑下来，语速虚弱却急促，“红绮这辈子，最幸运的，便是遇见了公子……今后，今后红绮不能再陪公子……唯愿，唯愿，安康……”

她挣扎着不愿意走，只是因为舍不得他，放不下他。

子桑玦在她额上重重印上一吻，漫长的，深刻的，隽永的。

她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走的时候眼里满是牵挂，嘴角却努力勾出知足而幸福的弧度，美丽哀绝。

子桑玦还是静静抱着她，眼里的哀恸只闪动片刻，便被隐忍下去，他还是那个雷打不动，只露喜而不显怒的子桑玦。

“你来了。”他终于抬头看向门外的我。

我默然走到他身边，将那两截断玉箫放到地上。

见到子桑玦后，我猜测这玉箫不是子桑玦之物，而是红绮之物，她为了制造子桑玦身死的假象，削断了自己和他那支一模一样的玉箫。

不想子桑玦却说：“这是我前些日子还给她的。”

还给她？

两截断掉的玉箫送回主人手里，意喻情断恩还，红绮这么聪明的女子应该知道子桑玦此举是为何意，他用两截断掉的玉箫回绝了她的情意，他伤了她的心，可怜红绮却仍死心塌地要保护子桑玦。

那么今早送到宫里的信，是出自红绮之手了。

我以为她薄情寡义，原来她才是重情重义的那一个。

“我早就知道这里有陷阱在等着我，我是假意受邀而来，她真傻，以为随随便便找一个跟我身形相似的人就可以瞒天过海，可我王兄是何等敏锐。”子桑玦忽然开口，似在跟我说，又似自言自语。

“她是为了救我而死。”他的手微微颤抖，“她本不用死。”

她本不用死，可我此刻却仿佛能理解红绮想要保护子桑玦的心，只要他安康无虞，赔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我是何时有了与红绮相同的心意？

也许是看到红绮眼里对子桑玦的恋慕时，也许是刚刚在废墟里，以为那具尸首是子桑玦的时候，又也许，是在更早以前。

有些东西落地生根，悄无声息，却深深扎根，疯狂滋长。

不知何时起，我已经开始习惯身边有他在，已经开始害怕有一天他会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害怕自己不能再陪在他身边，更害怕他过得不如意，不快乐。

“她无怨无悔。”我安慰他，却也是替红绮说出她的心声。

子桑玦的面上毫无波澜，口吻平淡：

“我何尝看不出她的心意，一开始我会收下她的玉箫，只是抱了利用她的心，这一切她都明了，却心甘情愿被我利用。”

“她一直很努力，努力做一切对我有利的事，可我从来装作看不到，也从不珍惜她的付出。”

“后来我终于想要护她周全，以为只要远远推开她，这一次她就可以逃过一劫。可是原来，该走的路仍旧要走，谁也避不过。”

我知道，红绮虽不能再陪他共度余生，但她却已经化作一抹朱砂烙印在他的心头，我甚至有些羡慕红绮，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的牺牲，她临终前哼的越人歌，她的一颦一笑。

子桑玦的手指抚上她的鬓发，他凑上去嗅了嗅，倏忽狠戾道：“这个仇，我一定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