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映着隐约的人影，浓泼黛，缓拖鬟。

将那人瞧细了，竟有些陌生。

可那人就是我自己。

我的母亲与愫馜姑姑的性子，完全是冰火两重天，母亲性野，灵动，姑姑性和，温婉。我是从母亲的骨血中剥离出来，却又是被姑姑养在身边带大，那我是像谁多一些？

“阮姑娘，这花钿还贴不贴？”

正当我出神之际，一直为我梳妆的婢子发问。

这些花钿是百里卿吩咐婢子送来的。

前几日，我无意在他面前抱怨，之前还因错过盛会而惋惜了一段时间，可现在因为新族长就任，终于有机会一睹盛况，又愁自己没有像样的礼裳和钗饰，见不得他那些功臣叔伯。

当时我也只是随口说说，谁知他竟将此事放在心上，今日便差人将许多东西送来，胭脂水粉，银篦花钿，传话的婢子说族长不知姑娘家都喜些什么，能找的他都找来，让我由着自己的喜好挑。

我捏起一块琥珀色的透明花钿，“这是什么做成的？这般薄如蝉翼。”

婢子笑答：“这的确是翼，却不是蝉翼，是蜻蜓的翅膀。”

我问：“这是涂了金吗？”

婢子道：“阮姑娘若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们也可以换个颜色，看着天色，还来得及。”

我复问：“那形状也是可以换的？”

婢子莞尔：“只要您说得出来，我们就一定伺候您满意。”

我依着记忆，在纸上描了一个形状，端详着这一团状似火苗的图形，我满意道：“做好后，用银笔描起来吧。”

夜幕降临，山歌嘹亮。

原本我满门心思要找百里卿，可刚来到江边，便被江边的盛景所吸引：

江畔边围满了人，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宽阔的江流，两岸青山连绵，只见江面上十只龙舟齐齐排开，并肩行驶，分布有致，井然有序，每只龙舟前后还紧紧跟着同样的龙舟，从江头至江尾，接连不断的龙舟如神龙摆尾，永无尽头。

划龙舟的男子成百上千，身穿暗色朱衣，头结赤色麻巾，手持红漆长桨，龙舟上点着红烛，还挂了红灯笼，烛光打着红纸糊着的灯笼，晕开抹抹红光，原本应该笼罩在昏暗夜色中的江面被映得通红，江底映着江面的灯火，水底也荡漾着一束束红影，江面和江底，两相辉映，龙舟两头各固定了一只红漆皮鼓，鼓手动作一致，仿佛不约而同，鼓声咚咚，气势恢宏，催人振奋，血脉喷张。

这样的壮观景象还未看够，却发现龙舟队伍朝尽头驶远，尾随而至的，是一只巨型画舫，画舫内燃着幽蓝色的灯光，通体幽魅。

画舫周围的江面上，伴着数百只小舟，每只小舟上都立着一位身披蓑衣的船夫，舟中亦挂了蓝色烛火的灯笼，点点荧光漂浮在江中，宛如群星洒落天际，加之江上雾气袅袅，烟笼寒水月笼沙，烟雾缭绕间江面仿若天上仙境，掌船舟子便是仙界上神，不染俗气。

较之龙舟的雄浑英武，这这小舟便显得温柔秀雅。

场面震撼，我和银翘驻足江畔沉浸在心神激荡中，将要找百里卿的事抛诸脑后。

这时银翘被身侧的人推搡一把，向后跌去，好巧不巧，正撞到一个人的怀里，我连忙上前去扶银翘，却看到小丫头倒在别人怀里目瞪口呆，既没有致歉，也忘了道谢。

我顺着她的目光瞧去，这回轮到我目瞪口呆了。

这人不是哪家良人子弟，正是那位将人剁成肉泥的子桑国大王子，子桑东阳。

醉心权力巅峰的大王子也会委身亲至山野，看山间欢愉盛事吗？布衣平民的心事他岂能体味？

不对，我要想的不应该是这个，我要想的应该是，银翘再不起身，就要变成一碟肉泥了。

子桑东阳狭长的双目微眯，眼里的寒意扫在银翘脸上，接着双唇微启，似对银翘说了些什么，由于周遭充斥着人语嗡嗡，我来不及听清他说了什么。

但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将银翘拉回身边，顺势狠狠推了一把子桑东阳。

他向后退开两步，眉头微蹙，低头看了看我推开他时触到的前襟，面目森然。

我继续不怕死道：“原来是大王子殿下，不好意思，刚才不小心撞了你，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

他从鼻子里冷冷哼一声，一言不发转身融入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提在心头的一口气长长舒出来，我轻拍胸脯，“吓坏我了吓坏我了。”这时想到银翘，方关切问她：“银翘，你没事吧？”

银翘却一脸惊魂未定，好似还未回过神来，我以为这丫头是被子桑东阳吓傻了，忙问：“刚才他跟你说了什么？别听他吓唬人，有公子玦和土圭水臬在，我们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汗毛。”

银翘这丫头呆愣地望了我两眼，眼里才渐渐恢复生气，她拼命摇头：“他没有吓唬我。”一双大眼睛无辜地盯着我，疑惑不解道：“他让我小心点，还说不要跟人挤，跌倒了会被踩伤。”

我不敢置信：“你没听错？”

子桑东阳在我的印象中一向冷酷残忍，铁血无情，除了他的杀手，再也没见他身旁亲近过谁，若说是出于对小姑娘的关切，勉强说得过去，但银翘是子桑玦的侍女，被子桑玦从连翘精养成人形，他与子桑玦势不两立，又怎么会关心子桑玦的侍女？

她歪着脑袋努力回想，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确定起来，“我也觉得他应该不会说这些话……可能，真的是我听错了。”

我道：“管他呢，听没听错，你没事就好。”

小丫头朝我灿然一笑，一把抱住我的胳膊，整个人贴在我身上要将我往江边拉去，方才的情绪浑然全消。

我有时还真羡慕她，因为是不知七情六欲的连翘精，所以鲜少有人类的情绪，无欲欲求，便没有烦恼，没有烦恼的人，向来都快活潇洒。

只是，人与物尚能因为维系而产生感情，人与精灵亦不消说，更何况，是一个已经能化成人形的精灵。思及此，我笑笑感叹：银翘这丫头近日来是越发黏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