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在老薛掐了烟头闲庭信步地从后门踱步到讲台的十秒钟内,关电视,挪座位,拿作业的骚乱让我心跳几何倍增。我正猫着腰一溜小跑回座位,暗自思量一会怎么跟老薛狡辩。老薛突然盯住我,居然不痛不痒地说,“李林立,把我办公桌上的一沓文件拿过来。”
我猛地抬头望着老薛,试图在他的小绿豆眼里挖掘他如此淡定的深层动机。毕竟,一向对我们班无法无天的行为深恶痛疾的他,此刻理所当然在拍桌子打板凳骂我们是垃圾。
我一路上抱着文件皱着眉头琢磨着,突然一块庞大的黑影“嗖”地就暗淡了前方道路。
尚未抬头,周大妈就在天桥上炸锣般嚷开,“丫头丫头,我正找你呢。今天保卫处的人跟我说,焰火晚会后他们在操场上捡到了各种演出道具,居然还有演出服!哎哟,我差点没被气死了!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些小王八蛋就不当回事!啊,居然就这么扔操场上了!气死我了!要不是我最近忙着带孙子,非得收拾收拾这帮兔崽子!气死我了!这样,你抽空替我去保卫处,把东西领回来,顺便看看究竟是哪些没心眼的东西,替我好好教训教训,我跟你说,现在孩子不教训不行……”
周大妈高耸的胸脯起伏地像台马力十足的水泵。满面的红光让我能在寒风里享受炎炎夏日的热气。她拽着我胳膊差点没把我摇到散架,一口气说得我连个插话的缝隙都没捞到,直到最后才赶紧摇着手里的文件大喊,“啊,周老师,周老师,我要上课了,班主任还在等我!”
刚跨进教室,我就傻眼了。与其说苦苦思索的答案浮出水面不如讲我压根就想错了。老薛果然不是一个轻易淡定的人。从教室前门到讲台只有五步,可是这五步我艰辛地如上法场。突兀的陈依霖,林奚,魏兮兮,光膀,还有后门框的宋鹏和背投边的王烁鑫,用出奇一致的眼神聚焦着我,似乎又一次等待什么。
我刚坐稳,王晓红便悄悄塞过纸条:你刚走,薛老师就发火了。他让刚才看电视的都站起来。其实全班都在看,所以就没有人站。他就点名把他们几个揪起来了,还骂他们是害群之马。哎……
我气得把纸条揉成一团,用脚狠狠地蹂躏后就要拍案而起。王晓红却从未有过的迅捷,一把拽住我衣袖低语,“别去啊!刚刚薛老师把电教课代表都撤职了。你去会不会也被……”
“这个班有了你们就没有一天安生日子,真是酱缸里面的老鼠屎!”老薛撸起羽绒服的袖口,指头恨不得跨越整个班级戳到他们的脑门上才解恨。他又重重地用鼻子出了大口气才翻开文件,低沉地道,“这次期末考试是五市联考,也是你们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联考,学校非常重视。所以,期末考试前整个高二召开家长会。我看,有些同学也需要秋后算账了。”
在这段独白中老薛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好像在说今天中午我吃了什么一样平淡。他分发《告家长书》的表情和发试卷一模一样。相反,短短三句话却让底下连续倒抽气N次,一次比一次整齐和急促。甚至“秋后算账”四字一出,“完蛋了”和“死定了”几乎从每个人胸膛里直接蹦出来.除了周泰安若泰山不动声色依然飞快地写着解析几何,连王晓红和我都失口“啊”了一声。
我没有时间顾忌坐立不安的王晓红,心里一团乱麻的间隙回望了一眼有些眩晕的陈依霖。下课铃便惊雷般乍起。他们便都断线人偶般瘫坐下去。
王晓红说的对,我当时不能说。可我又不能不说。再不说,或许就永远没有机会说。所以,此时此刻便是多一秒少一秒都不容错过的时机。我扔掉蹂躏的纸团冲将出教室,不过他们都未看到。
“老师!”
老薛定住,奇怪地回头。我匆匆赶上去,大气都未来得及喘息便逼宫似的说,“请您不要让陈依霖回南京!”
“你这是什么意思?”老薛疑惑不解,但又像在试探。
“老师,我想请求您家长会不要和陈依霖父母说她和林奚的事。作为班长,我不希望任何一个同学离开这个集体;作为朋友,我是诚心觉得陈依霖已经认识到错误,也在努力改正。老师您看,最近的单元小考她发挥的都不错,数学及格了,语文都比我高了呢。而且老师,您看她最近也没有和林奚再有什么密切往来对不对?……我知道学生应该以学业为重,早恋是不对的,可是陈依霖成绩进步了,我真的希望老师给她一次机会,我会帮她进步的……”
我说得老薛接连叹了三口气,直到他“啪”地点起一支烟拍拍我肩膀问,“丫头,我开学跟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一愣,点点头。谁又敢忘记那场不过半数的选举呢?老薛说,“那你还这样?!你现在帮她们,她们又能帮你什么?她们能帮你考清华北大?!”
“可是老师,我帮她们并不影响我考清华北大,不是吗?”我认真地反驳,老薛哑口无言。“老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老薛又吐出好大一口烟,又叹了好大一口气,终于,无奈地摇了摇头,走了。
“报告!”
“进来!”
“老师您好,艺术组的周老师让我来领走校庆演出的东西。”我吱呀地推开保卫处的大门,乱七八糟的演出服,道具,甚至学生证饭卡及钱包堆了一大纸箱。在保卫处老师的抱怨声中,我边赔罪边蹲下身翻找起来。刚扯起一件乐团衣服,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背后响起。
“老师您好,我听班主任说,保卫处这边有我的衣服,所以过来看看。”
我莫名地心悸起来。
一股压抑在地核的熔岩瞬间被一句飘渺的声音魔咒般唤醒,手指却僵到如寒冬屋檐下的冰棱。我感应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一点点逼近,一点点地让我窒息。直到他忽然俯下身子,用修长而柔软的指尖触碰我手里的那件衣服时,我才触电般跳了起来。
衣服,便哗啦啦地,落在我和他的脚下。
他桀骜不驯的眼神在镜片的折射下温柔了很多。甚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百转千回地让我万蚁噬心。我躲闪着那些涌动的回忆,局促不安下便猛地欠身抓起地上的衣服。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一模一样的动作,于是两只手再次不偏不倚地勾连在一起。而我又一次被那件布满高压的衣服弹出了好远。
不过,他没有松手。
他低下头,轻轻地翻开衣领。岁月侵蚀的“左珏”二字,让这个从我生命中消失的人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