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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记忆的保质期比冰淇淋还短。短到,曾以为要一辈子的人,转瞬间就能忘记生日,就被遗忘,甚至就被厌恶。风扇嗡嗡地摇着,我用力挖着一大桶“和路雪”盘坐在电脑前愤然:什么叫我变了?什么叫不想再联系?明明是我先提的分手,为什么搞得像你江书墨甩了我李林立?
突然,邱城灰色的头像亮了,点亮的还有脑海里那些破碎的对白。四天了,依然扑朔迷离的邱城究竟有多喜欢我?怒火一下冲到头顶,密密的汗珠渗出。我气不打一处来,猛吞两口冰淇淋后,叼着勺子就飞快地键入一行字:
“你要是愿意表白,我就愿意答应!”
没想到,还在兴奋地幻想邱城的表情,那一句超出我预料和胆量的回复快速而生硬地闯进视线,撞的我差点没从椅子上翻下去。
“如果我不愿意呢……”
这,这是要怎样?江书墨的侮辱还不够,邱城你也……气愤和羞赧驱使手指抽动似的敲击键盘,“确定?!”
他沉默了好久,“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难道我不能喜欢你吗?”我完全被激怒了,这句话没过脑子就被发出去。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那,左珏呢?”
撕掉江书墨信的那晚,莫彤说“你喜欢上别人了吧”。可半年来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口中的“别人”是谁。开始以为是邹超,后来笃定是左珏。可左珏一走,我又迷惘了。
我目光空洞地,凝视着邱城的头像。或者,答案一直都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呢?回忆混在已融化的冰淇淋中,让暴躁的心灵渐渐沉寂。我,终于又一次把双手放回了键盘。
“左珏已经离开。我们不能一直回避,总要有人先面对。现在,我已经鼓起勇气,你是个男人就正视自己的心。”
这应该是我人生最后一次化学实验了。
很多时候,习以为常甚至厌恶的人或事,到了真正说再见的时候,却忽然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哀伤。
上午第四节课的阳光真的很刺,让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眯起眼,右手握着试管,悠悠地转身,傻傻地望见后排和邹超争抢酒精灯打闹的邱城。复杂的情绪又一次狂风暴雨似的席卷心脏。那晚,他好久好久才在键盘上敲出一句“对不起”,让我的自尊再次跌至谷底。那份叠加在左珏拒绝的阴影上的羞臊,逼迫我在电脑前狠扇了自己一记重重的耳光。我咬着嘴唇,任脸颊火辣辣地痛到心脏,咒骂自己“怎么还是个自以为是不要脸的白痴”。舌头触碰眼泪,苦涩的味道至今都未能褪去。
“别发呆,快加热。”莫彤挥着火柴,看都没看我地催促,“赶紧做完赶紧回去做数学作业。”
我“嗯”了一声,捏着试管夹在酒精灯上左右平移。望着跳动的蓝色火焰,我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抚了抚已经平复的面颊。
他真的不再和我说话了,连交流的眼神都不见了。李林立,你已经失去了左珏,这一次邱城……恐怕……也要离开你的世界了吧……
“砰”
一声巨大的爆破,让整个实验室的目光瞬间朝同一个方向聚焦。
热浪,突如其来地包裹了我整只右手,远比那一记耳光滚烫火辣。焦灼带着针尖般的刺痛,让我根本听不到莫彤的惊呼和全班的骚动。我怔怔地望着被试管玻璃片扎地如刺猬的手,任鲜血从各个伤口溢出,染红了袖口和实验台,却没有一滴眼泪。海哥一下飞过来,粗暴地把我的手推到水龙头下面哗哗地冲,然后对着莫彤大喊快陪她去医务室,玻璃渣要赶紧弄出来。莫彤几乎吓傻了,只能不停地机械地点头。听到命令后,也是机械地把我扶出了教室,从始至终眼睛都没离开过我花插的手掌。海哥突然想起什么,一转身便看到了后排神色紧张的邱城和大惊失色的邹超便喊,“邹超这个班长发什么愣?赶紧一起去,顺便帮她俩拿上书包,一会直接放学不用回班了。”
不过,我从头到尾竟都是面无表情的。
从爆破巨大的焦灼和疼痛传递到脑神经时,我就开始庆幸“或许只有身体的痛才能淹没心里的伤”。医务室的气味还是那么熟悉。医生不可置信的表情似乎在感叹“小姑娘你是有暴力倾向吗为什么又是你”。然后她熟练的开始清洗混合H4Cl的血迹,用镊子夹除玻璃渣。来的一路,我都没有说一句话。倒是邹超和回过神的莫彤跟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看着盘子里掷地有声,俩人又挤着五官发出嘶嘶的声音,仿佛痛在他们身上。
“你们走吧。”
中午放学铃声响起,我才终于开口了。莫彤一副依然担忧的表情,邹超倒是准备背上书包,也顺便把莫彤的书包拿了起来。突然,一个声音从我背后轻轻地传来,略带羞涩,又略带焦虑。
“你们走吧,我在这。”
邱城就那样背着书包,默默站在了门外。邹超和莫彤抬头看了一眼他,又看了我一眼我,然后对视一秒,二人不约而同地走了。走之前,莫彤虽然还是担心地看了看我鲜血淋漓的手,但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医务室就剩下了医生,我与他。
落地窗过滤掉放学的嘈杂与喧闹,只剩下耀眼的阳光了。金属盘中的玻璃渣清脆地跳动,清晰地尴尬。我虽然无法自恃地颤抖,但死死咬着嘴唇背过脸,真的不愿意被他看到我的窘迫。昨天的那段对话让我无颜面对他。邱城,我知道,我的冲动为你带来了困扰,但是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忽然,他黝黑的小臂伸直在我眼前,我一下愣住,缓缓地,满脸疑惑地仰面,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睫毛抖动着,邱城吸了口气就那样淡淡地说:
“咬吧。”
耳朵一阵轰鸣,一直坚持的眼泪“刷”地夺眶而出。
九年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坚定和严肃的邱城。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的脸,不知道出于疼痛,还是出于羞愧,抑或是生气,我猛地一口。他当即发出“丝”的一声,小臂依然纹丝未动。我的眼泪再次决堤,心脏混合手心的刺痛抽搐似的疼。牙齿能感觉到他微微抖动的身体,却没有一句呻吟。
静穆的时光,一秒钟,一秒钟地流淌着,静地整个医务室只听到玻璃渣在瓷盘中清脆的弹跳。我与邱城一动不动地坚持了不知多久,直到医生舒了一口气,端起盘子毫无感情地说“好了,你们走吧”我才缓缓松口,缓缓起身。可一回头就望见两排被我咬到印血的齿痕。
他看到我的眼神,又看了看齿痕,刚刚的毅然和冷静立刻消失了。他慌忙用手捂住伤口,然后拔腿就出了医务室。
再也忍不住了,我用唯一能活动的左手一把拉住他喊道“邱城,你究竟什么意思?”
医务室门口。
我死死地用一只手拽住他的手。不过,我并没有用那么大的力气,但邱城就转了身。他垂着脑袋,却依然又一次回避我的眼神。放学的嘈杂已经消失了,鸟兽散的校园里,回归了夏日正午特有的宁静。好久好久,邱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笑道,“没什么意思啊。帮助同学是……”
话未完,我就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尖刀似的目光刺得他双眼无法躲闪,几乎崩溃地吼道,“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对不起……”邱城几乎脱口而出,放佛道歉是他对我与身俱来的本能。
“够了!”
时间停止。
我们在不到五公分距离内直直地凝视着彼此,就那样一直凝视着。面前,如此深邃又美丽的大眼睛,却模糊地我怎么看都看不透,瞳孔中倒映着我的脸,却折射不进他的心。
邱城,你说话呀,你说话呀……
无论我内心如何嘶喊,邱城始终没有张口,连一声挣扎都没有。
我明白了。
我真的明白了。
我慢慢松开他的衣领,垂着熊掌般的手,迈着千斤的步伐,幽幽地擦过邱城僵硬的身体。眼泪又触及到味蕾了,比那一晚还要苦还要涩。这一次,轮到邱城抓住了我瘫软的手臂,轻轻地终于又道出一声,“对不起……”
呵,我心中冷笑一声:邱城,你真的没必要再说对不起了。我毅然甩开他冰冷的手。刚要迈腿,耳畔突然飘来轻得快要消融在湿热的空气里的三个字: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