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消毒水的味道刺得我连打好几个喷嚏,但并未能打破了病房里几个小时的压抑。
杜一飞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正努力按住从羽绒服撕开的口子里钻出的绒毛。钱若垚坐在我对面,垂着眼,胸脯正在大幅度起落。血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了,我扯了扯毛衣,手上被层层纱布裹住的伤口又一次隐隐作痛。
我的心在听到“李林立”三个字的时候就死死地沉了下去。围堵在人烟稀少的巷尾,除了远处摇摇晃晃的几点路灯,一片死寂和漆黑。我已经知道可能发生什么。寒冷瞬间包裹整个身体,脑袋却还能保持理智。我冲陈依霖使劲飞了个眼色后就跳下车,慢慢地走向亮光。
亮光背后,五六辆机车还未熄火,歪七斜八地靠着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学生。我扫了一眼,淡淡地答道,我是李林立。不管你们要干什么,请先让我朋友走。
问话的丑男显然没有搭理我的请求。他站起身,朝我逼近一步,猛的和其他男人狂笑起来,边笑边喊,
“呦,还挺讲义气,我喜欢。”
我翻了翻眼皮,附和着也冷笑了两声。那丑男突然变脸,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觑着我的脸恶狠狠地说,“妹妹,听说你很嚣张啊,有人看你不爽,让我们找你聊聊天。”
脖子被他扯地生疼。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同样恶狠狠地顶过去,“呵,穿一生假阿迪还学人家出来混?骗骗小姑娘可以,吓唬老娘就省省吧。”我凑上前打量了他一回,用更为嘲讽的语气笑道,“我说呢,难怪只敢半夜出来。长这么丑,的确挺适合吓人的。”
丑男立马慌了。他一边遮掩adiddas的标志,一边气的嘴唇哆嗦。旁边的男人们都围了过来,“跟她个小丫头片子废什么话!”
五六个男人瞬间向我围拢过来。
我惊恐地盯着他们,一点点地后退,陈依霖在我身后,几乎是呆滞状。突然,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喝一声,“陈依霖快去找人!”说着,我立刻挡到陈依霖面前,猛推一把她。于是,没等他们反应过来,陈依霖已经蹬上脚踏车疯狂地飞驰出去。不过,丑男制止惹怒的小混混们道,“我们要的是李林立。那个不用管。”
说完,所有人立刻又将恶狼般的目光射向我。
绝望。
刚刚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护陈依霖逃跑。而现在,我所有的勇气和力气都变成了下意识挥着胳膊毫无意义的抵抗。丑男一把捏住我的下巴,把他那恶心的嘴唇凑到我面前轻蔑地笑道,“再横一个试试?”
说着,一群人就黑洞似的把我紧紧包围起来。
“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就在丑男快要贴到我的面颊时,忽然一个爆炸式地女声,尖锐地仿佛一把刀子插进来。我一转头,钱若垚正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我身后。我半惊半喜地望着她,可下一秒,心中瞬间更为哀怨。
一个钱若垚,充其量只是多了一只待屠宰的羔羊!陈依霖和她怎么能都这么傻?
“小贱人!”钱若垚深呼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地咬牙切齿了一句,然后大喊道,“告诉范蕊荧,帖子是我发的。李林立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丑男一下松开我,被她吸引目光。趁着注意力分散,我顾不得为真相惊讶,立刻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根木棍,照着黑黢黢的后背们随手就是一击。立刻,一个小混混应声跪地,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个,我就一个箭步冲上去,踩住了他的后颈。几乎同时,我高举拳头,对准他的脑袋再补一击,于是刚刚骂骂咧咧的声音瞬间变成了哀嚎。这一切,总共只用了不到五秒。
丑男这才反应过来。他反过身,立刻从侧面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卸掉武器。看到视线调转,钱若垚不知从何捡来半块砖头,一下子就对着丑男的腰砸过来。丑男一声怒吼,现场顿时一片混乱。
突然,一个男人从后面抓住钱若垚把她按在地上。
我又一次被团团围住,胡乱舞着木棍,透过缝隙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钱若垚拼命蹬腿和挣扎,撕心裂肺地哭骂着。声音从愤怒变为哀嚎最后成为可怜的乞求,一声一声如钝刀割在我心。眼泪和鲜血决堤了,我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于是,我只能绝望地闭眼。
上帝啊,为什么2005年的曙光来的那么慢,那么慢呢?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穿耳膜。一辆黑色奔驰像一头发疯野兽冲我冲来,紧接着,又是一声更刺耳的急刹,它稳准狠地停在了我面前,瞬间逼停了所有人。那车灯晃地地上的我,仿佛坠入梦境。我捂着眼睛,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车门猛地推开,邱城用从未有过的力气,把我一把拽了起来。
这所有的一切,只用了短短五秒。但对我而言,它慢的却几乎静止。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观察邱城。他从光中走来,一点点地靠近我,他皱着眉,抿着唇,眼神焦虑却坚毅,抓住我的手指节分明。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人的手都松开了。所有人都似乎不约而同地明白了什么。他们先看向邱城,然后又看向丑男,丑男也看了一下大家。然后,全部心照不宣地立刻退散到无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让我开始质疑,刚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然而,邱城如同扔行李一样把我和钱若垚扔进后座时,那微微的痛感告诉我,这不是。
身边的钱若垚依然喘着粗气,胸口上下起伏,眼神木讷且噙着泪。而我却呆呆地望着正前方副驾上一言不发的邱城。他望着窗外,手背撑着下颚,歪着头,轻靠在头枕上。深邃的眼眸被快速后退的车水马龙照亮又暗淡,暗淡又照亮,这一刻,我的心底涌动出了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情愫。
“对不起……”
邱城张了半天口,终于憋出了这三个字。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杜一飞不屑地说道,又满面疼惜地看了看钱若垚。“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应该道歉的是我”,钱若垚低语,“要不是我冲动……”
左珏来找我的那晚,范蕊荧正幽幽地从我身后飘过。我并未注意她口中对我和6班的咒骂,却被身边的钱若垚记恨在心。之前的警告被范蕊荧视为耳旁风,钱若垚彻底被激怒。
“别这么说”,说着,陈依霖又碎碎念起来,惊魂未定的样子。陈依霖跑出去后一边瞪着自行车一边开始给林奚打电话,但是林奚没接到。后来给崔大龙和邹超打都是。新年前的最后一晚,所有人都有自己需要沉溺的世界吧。寒风里,陈依霖急的开始眼泪打转,却一头遇到了正出校门的钱若垚。她刚听说李林立三个字,便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报出一个手机号码就冲了出去。陈依霖颤抖着手指拨通了那个号码,邱城的声音便顺着电流传了过来。
“所以,要不是你,我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邱城,邱城也不能这么快找到你们……”几天前还冷嘲热讽的两位美女都垂下了骄傲的脑袋。
就在我们你推我搡的致歉中,邱城突然掏出手机。
“范蕊荧”,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坚定,一字一顿地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分手吧,我不想看到你。”
兴奋与不安交织在学期的最后一天。
我和邹超捧着刚出炉的期末排名和寒假作业。他面若土色,健步如飞,根本不理会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刚进教室,莫彤第一个抢过排名册,一眼见到自己第九名的成绩立马笑逐颜开,尽管还是酸酸地道一句“哪儿比得过你”。崔大龙泥鳅似的趴在我手中的排名册上扭来扭曲,好不容易发现自己进步一名的成绩,激动地仰天长啸,捶胸顿足。全班围着我好像沸腾的火锅,唯有陈依霖对着小镜子,一副不关己事的摸样,只淡淡地飘来一句,
“听说昨晚左珏回家路上又被人围了。”
我瞬间把排名册抛向人群,直冲到陈依霖面前,神色紧张地大喊,什么?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陈依霖吓得手一抖,镜子哐当落地,眉毛一挑喊道,“李林立,你发什么神经啊,你不是说和他再也没有关系了吗?”
当堂棒喝。
没关系了……
对,是我亲手骄傲地签下名字的……
所以,我们,的的确确,不可以再有关系了……
我缓缓地直起身,缓缓地回到座位。崔大龙看着我落寞的眼神,拍拍我的肩膀道,“没事,你放心,他一个大老爷们能有什么事。其实就是几个只是喜欢徐如婧的人,还在以为左珏和你……”
“什么?我?”
话音未落,我突然如梦境中坠醒一般瞪大双眼。
为什么,明明不再牵扯,左珏还是会因为我受伤?
“要是感情真可以说断就断,那该多好呢。”陈依霖叹了口气,翻开李世民临走时送她的那本《长安乱》。
“李林立。”
放学时,我正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脑海中依然盘旋着早晨崔大龙和陈依霖的箴言。莫彤轻声叫住我疾步追上。两个小时前满面春风的她此刻耷拉着脑袋,眼神迷茫。我叹了口气,“邹超怎么了?”
莫彤闭上眼,好像准备台词般深吸两口气,掏出手机把一条短信横到我眼前。
“分手吧。”发件人,邹超。
“你是对的……”,莫彤缓缓收回手机,傻傻地望着这条冰冷的短息,喃喃自语,“他的确没有改变,我应该记住钱若垚的故事的……”
“难道,他因为这次的成绩?!”这次,轮到我惊讶了。实在没有想到,邹超居然真的会因为莫彤的进步,自己成绩的下滑而狠心分手。一年前,那个为了中考甩掉钱若垚的邹超原来从未改变。
眼前的莫彤,失魂落魄中还带着一丝愧疚。其实,平安夜的误会已经毫无意义。我停下脚步,毫无征兆地抢走她的手机,对着那条短信就按下了删除键。
“都忘记吧,都结束了。”我搂住了还未缓过神的莫彤,下巴轻轻抵住她微微颤抖的肩,附耳微笑道。每天淡漠一切的陈依霖才是真的明白:何必计较那些得失呢?经历过就是最大的恩赐。
远处的天,阴沉沉,恐怕又要下雪了。很快,所有的尘埃都会被埋葬,天空便又湛蓝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