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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针跨过12的瞬间,我突然醒了。
2007年6月7日。
我摸索着起床,像神经质一样,又检查了一遍文件袋:准考证,2B铅笔,橡皮,透明胶带,黑色签字笔,钟……我甚至把每一支铅笔还拿出来都在草稿纸上涂了涂。窗外的一阵微风,把我的睡意都吹散了。我有点焦虑,毕竟还有6个半小时就要起床去考场了。于是我又关了台灯爬回了床上,在黑夜中,想起了祁骁禹。
离开学校的那天晚上,我、魏兮兮和陈依霖背着书包,并肩站在阳台上看着日暮西沉,与一百天前一样的姿势,但却少了一个人。那天是为了庆祝,可今天是为了告别。大家不说话,但心里都五味杂陈。不过,我第一个打破沉默。
“考完后第一件事想干什么?”
魏兮兮打开了话匣子,“我要做头!我跟你们说,我都预约好了,就考完那天晚上,烫个大波卷,染今年最流行的紫罗兰。”
“哇你真敢,紫罗兰很挑皮肤的”,陈依霖也打开了话匣子,顺手捋着乌黑的齐腰长发,“不过我也想烫一下卷,直太久了,想换个造型了。”
说完两人突然都看向我,一副蠢蠢欲动的表情,“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你这个千年不变的黑马尾到时候配不上我俩时尚潮女怎么办?”
我赶忙摇手,不行不行不行,我爹要杀了我的。
“那换个造型总可以吧。”魏兮兮突然抓起我的手,“再去做个指甲,哈哈,你都没做过美甲吧,走走走让姐姐带你见世面。”
“屁,我做过好不好,上次文阮音给我涂过……”
我刚脱口而出,嘴巴就突然定住了。她俩也顿时失了精神,又趴回了栏杆上眺望远方,大家都心有灵犀地沉默了。
还好突然出现的祁骁禹打破了这份尴尬。陈依霖第一个发现了他,啊了一声,紧接着魏兮兮也啊了一声。我知道,俩人的惊叫完全不是一个意思。陈依霖是被他突然出现吓到,而魏兮兮是被他的造型惊到。其实我也是。祁骁禹憔悴地连胡渣都若隐若现,头发也长了很多。但是他依然在微笑着,半开玩笑道,“都怪我们班主任,非要搞什么高三动员会,害得我都没赶上!”
林奚走过来,拉着陈依霖说要吃披萨庆祝一下,自从陈依霖恢复正常作息后俩人似乎又回归了轨道。陈依霖一把拉走魏兮兮让她别做电灯泡。魏兮兮一翻白眼,“谁要给他们当电灯泡,我这么爱学习的人,不抓紧冲刺去?”说着看了一眼手表,背起书包就蹦蹦跳跳地跑的无影无踪,“考场见!”
“我们也走吧,我送你出学校。”祁骁禹突然说。
安静下来的高三楼里,走过的教室就和下午一股股浪潮一样陆续黑下来。一阵风吹过,那些还没有清理掉的破碎讲义,鬼影般作响。我忽然想到了一年前的这个晚上。那晚我独自走过寂静无人的高三教学楼,像一个傻瓜,驻足在空荡荡的高三八班门口,久久不愿离去。没想到时间可以快到这个地步,物是人非。身边的祁骁禹看穿了我,有点故意嬉皮笑脸地道,“不会吧,我女朋友还会紧张?那其他人怎么办?我看都别考了……”
话还没完,我就好像被击垮最后一道防线的士兵,一把死死抱住祁骁禹。眼泪如同没有征兆的倾盆大雨爆发了。
“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如果你今天不来,我们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你是故意要我在考场上担心你吗?你这个王八蛋,混蛋,猪头……”
祁骁禹傻站在那里,任由我拼命捶打,一动不动。他用手给我划掉眼泪,又划掉眼泪。风越来越大了,好像真的要下暴雨。风沙迷了眼,祁骁禹的眼眶里也似乎涌动着什么。我慢慢地平静下来,他才慢悠悠地看着我的眼睛微道,“傻瓜,我这不是来了吗?”
可是你,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信,信也断了?
我抽泣着,哽咽着问。祁骁禹不说话了,几秒钟后他又笑道,四眼不是跟你说了吗?我爸来接我回家有点事儿,当时从课上直接走的,哪有时间和你说呀。而且,到家手机就被没收了……
我止住了眼泪,听他说完,点了点头。尔后便撅起嘴巴娇嗔着投到他怀里,“可是你看起来,好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谁知道,这句话刚出口,我就感觉到祁骁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于是松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次。他躲闪了我的眼睛,反复笑着说,没有没有,就是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哎哟,都六点了,你快回家吧,等高考完,有的是时间聊。
我伸出手掌,一把掰过祁骁禹的脸按下来,用带着泪痕但却严肃的眼光洞穿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要现在不说,我会在考场上坐立难安胡思乱想,你难道希望我考砸吗?”
祁骁禹终于不说话了。他深呼吸,然后大口吐出道,“我爸那个女的,怀孕了。”
好久之前我给祁骁禹打电话时听到过那个女人的声音。她催促着祁骁禹挂电话时我就觉得未来一定会出事。父亲来接他时神神秘秘地说有喜事,本以为是父亲要回来了,于是欢天喜地地吃了一顿火锅。就在祁骁禹说着自己考进前二十的成绩时,父亲突然拿出了老家的房产证。原来,他要变卖老家的房产去广州买房安置一个全新的家了。可房产证上,祁骁禹的名字也在上头。
“最终我还是同意了。”祁骁禹呵呵冷笑了起来,“没什么意义,不同意又能怎样呢?他难道就不买房了吗,就不会走吗,就不会和那个女人开始新的生活吗?还有那个孩子……就不会出生了吗?呵,想想我以前真的是可笑,幼稚。”
祁骁禹摇着头,又苦笑了起来,带着自嘲,仿佛说的是另外一个人。
“那你爸……他还回来吗?”我怯怯地,生怕说错话。
“怎么可能?”
“那你呢?你,是不是也要走了。”我急切地问。
“卖房的那天他倒是真的问过我。这一点,我也没想到。不过高三了,转学太麻烦,我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而且那个女人,估计也不想我过去吧……再说,我外公外婆还在这里,妈妈……妈妈也在这里……”祁骁禹突然哽咽了。他别过头去,让脸深深埋入阴影里。
“不过别担心,我爸走之前给了我一笔钱,还给我在学校门口租了个房子。就在之前我和你走过的那片小区里。这样高三就不用担心宿舍熄灯的问题。”突然,他转过脸,激动地手掌乱舞,“对对对,等你考完,你就可以来我家玩,我们可以一起做好吃的。你就安心高考,考个他妈的清华北大,然后暑假的时候来我家帮我复习功课,我可以请你吃肉串,请你吃冰淇淋,请你吃炸鸡。然后再过一年,我就可以去你的城市找你,我们就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突如其来地,我再一次狠狠地抱住了祁骁禹。再一次,泪如雨下。
想着这一切,我也忘记自己是怎样睡着的,不知道是想着那天晚上的祁骁禹睡着的,还是那天晚上的魏兮兮和陈依霖睡着的。六点半的闹钟准时响起。拉开窗帘,天空意外地明亮灿烂。后半夜的暴风雨,洗刷地空气透明。妈妈端着粽子和糕笑着说这是个好兆头,我想也是。
深呼吸,灵魂全部苏醒。
十二年磨一剑,是时候出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