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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奚和王烁鑫正趴在走廊上，面朝夕阳，用一致得姿势托着腮，忧郁并呆滞。考完试文阮音连蹦带跳地拉着我的手冲出教室时，王烁鑫的眼睛都能冒出火来。而这会他和林奚正在用幽怨地眼神交流，“你说，那个小白脸哪儿好。”

“哎”，林奚换了一只手托腮，长叹一口气，“兄弟，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女人也跑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呵，你至少还有。”小胖把下巴搁在栏杆上，两只手晃荡地垂下来，直愣愣地看着快消失的夕阳，“我呢，女神连正眼都没看过我……”小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文阮音生日照例被堆满礼物的课桌，“估计我的礼物都不拆开就送给李林立或者魏兮兮了……”

正说着，一巴掌拍在林奚后脑勺。他正要骂人，紧接着就被邱城按在地上蹂躏起来。二人扭打成一团，王烁鑫大惊失色，立马要加入混战，咬牙切齿的表情。崔大龙他们仨赶紧拉住他，小胖一本正经地放狠话，“丫哪班的，敢动我们，终极18班他妈的没听过？”

一说完，半个班的人都好像变戏法似的围拢过来。每一个表情，都是王烁鑫翻版。

“误会误会，我靠”，躺在地上的林奚赶紧咿咿呀呀龇牙咧嘴地摆手喊道，“这我好兄弟邱城。”

人群散去后，林奚和王烁鑫又恢复了五分钟前的面貌。介绍和寒暄过后，邱城无意冲教室里瞥了一眼。林奚立刻抢答，别看了，李林立不在。邹超很失望的表情，邱城一丝丝尴尬地微微一笑道，“对了，陈依霖呢，快把媳妇叫出来给爸爸看看。”这一说，林奚立刻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的祥林嫂，一把扑在邱城怀里痛哭流涕，把陈依霖这半年每周和苏御去南京学美术的话反复咀嚼了三四遍。崔大龙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推开，“你他妈能不能像个男人。都是要高考的人了，你看看陈依霖再看看你，切……”

邹超意味深长地紧接道，“就是，男人要大度一点。”

王烁鑫叹了口气，拍拍林奚的肩，“哎，重点是，和别的男人一起奋发图强。”林奚于是更难受了，“诚哥啊你是不知道，我们班在你那前女友的统治之下，男人都没地位啊……你是不知道，她们那几个女生，花天酒地，风起云涌，都高三老学姐了还勾搭高二那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我看陈依霖就是被你那个喜新厌旧的李林立给带坏了……”

“其实也没这么夸张。”王烁鑫倒是没附和，“但是我就不懂，文阮音这样的女神怎么也喜欢上小男生了！”

“也”这个词儿一下戳到了邱城。他睫毛又搐了一下，崔大龙眼角余光一瞥立刻领悟，于是马上和稀泥。“别在这干说了，走走走，难得这小子请吃饭，一起宰他一顿！”说着，杜一飞和邹超也起哄，推搡着林奚往前走，顺便招呼小胖一块儿。邱城于是也笑起来，似乎刚刚的话都已经从脑海中排开去。众人拥着推搡着笑闹着，然而，刚过下一个拐角，所有人的表情、动作、语言都在一瞬间，被凝固了。

夕阳和四年后的这一天同样迟暮。就好像看客，久久不愿退场。人们总以为它一定会在第二天如约而至，但实际上，对于有些人，那之后，就是永恒、永恒、永恒的夜。

我定住，目光再一次和这双眼睛碰撞，与童年时一样，它们还是那样深邃、乌黑，睫毛还是那样浓密、悠长。但是瞳孔里的故事多了好多，迷雾比两年前离开时还要稠密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个每天穿梭几十次再平常不过的教室拐角，竟然就这样撞到了曾经在暴风雨里哭喊着名字的人。甚至，我都忘记了，那曾经是一种怎样的痛和快乐。他也那样死死地看着我，周围的每个人都那样看着我。但是他的眼神不一样，在飞速消逝的惊讶之后，就变成了平淡如水的冷静、淡然。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表面风平浪静，但潭底暗流涌动。我脸颊炙热、焦虑甚至开始羞愧，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明明当年那个不辞而别的人是他，不是吗？不是吗？

我都不知道我们就那样站了多久。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我以为是很久，因为我和他这么多年的记忆碎片全部都如同幻灯片般涌现出来，在眼前噼里啪啦地闪烁。

直到，崔大龙的声音打破了僵局。他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一眼，直接伸出胳膊冲我招呼，“哟，好久不见李林立。邱城回来了，食堂撸鸡腿儿去？”

结果，话刚落地，我身后的男声便冷冷地道，“我女朋友吃过了。”

核弹一样的威力，方圆十米，顿时寸草不生，生命不复。

祁骁禹双手插在裤兜里，从我身后，一步一步，走到我身侧。魏兮兮、夏至和文阮音在我身后，动都不敢动弹。大家的呼吸功能都被摧毁了，眼皮也都不敢眨。连崔大龙举在空中的手，都尬在那。我想，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邱城回应吧。

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刻，邱城背后的日头正把他勾勒成剪影，好像故意在为我定格留档。好多年前，他曾经在同样如此的暮光里对轻轻地唤过着我的名字第一次说爱我。可是那是什么时候呢，久远地让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面前这个人了。我半眯起眼，竟仔细打量起他来：头发比以前长了，换了发型，很像日系漫画里的男孩子。脸更瘦尖了，大概因为高了吧。套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加绒风衣，敞开，露出里面的棕红色连帽卫衣，左胸口若隐若现一个小心心。松松的牛仔裤，遮盖住白色AJ4球鞋，但鞋面有了褶皱。

我就这样看着，等他开口，或者祁骁禹开口，或者任何人开口，反正不该是我开口。我不能开口。

没想到，那个影子突然动了。它一步步地靠近，正对着向我靠近。直到走近了，我才看清邱城犀利但沉郁的目光，竟然让我不知所措本能地想要躲避。可笑，这原不是我对他的招数么。快到我面前的时候，他的嘴角突然微微上扬，我听到一声很微弱的“呵”或者是“嗯”。祁骁禹就突然挡到我和他中间，摆出老鹰捉小鸡那样的姿势。夏至也往前了一步。

剑拔弩张。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微微一笑后，突然就侧过去了。紧接着，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偏移路线。是的，邱城看都没看祁骁禹，便从我身侧走过去。目光直视前方，不紧不慢，不骄不躁。而就在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邱城的睫毛突然闪了闪。很微弱很微弱，但没有躲过我的眼睛。我不敢相信，也无从相信，那究竟是不是一滴泪，折射出的夕阳，也在那一刻沉入地平线。

晚自习时我一直如坐针毡，仿佛过了几万年一样。魏兮兮反复唠叨着让我去找邱城把话说清楚，但文阮音却不太支持。她担忧地认为，毕竟，我和祁骁禹刚刚复合，总不太好。第一节晚自习下课时，正好莫彤发短信问我是不是邱城回来了。我模模糊糊支支吾吾地答道，好像是。

“崔大龙约我去食堂吃饭，但我下午请假去留学中介了，实在没空看手机，一个小时很多钱的。结果回学校看到短信都这会了。他们找你了吗？我想的是，如果你要去，那我就去，大家都是老同学，回来一趟不容易，移民了估计这辈子都难见了。但如果你不去，我就不去了……”

后面的话我都没看到。

因为我在这一瞬间像踩下油门的赛车，弹射冲出教室。跑的时候还听到脑后魏兮兮大声呼喊的gogogo。我死死握着手机，一边跑一边给崔大龙打电话问他在哪里。电话那头的崔大龙愣了一下，有点惊鄂，结结巴巴地说在校门口，准备送邱城走……

我一句话没有应答，按掉手机，便用尽全力冲了过去。

邱城，等我。

邱城，等我。

上一次，我在暴雨滂沱中错过了你，在机场疯狂地呐喊中错过了你，那撕心裂肺又在我心底隐隐作痛。我不想再一次错过了。就算是毫无结果，就算是一个悲伤欲绝的结局，我都愿意接受。

邱城，等我……

隐隐约约的，我仿佛看到了校门口昏黄的路灯下有一群人影。我长舒一口气，放慢了点脚步，捂着肚子驻足喘息。正当我整理好全部情绪，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走近时，那群人里闪现出明显格格不入的两个女生。我霎那间止住脚步，因为那个干瘦如柴的身影用和她躯体不符的声音道，“……我知道，那时候帮我是因为她。但是邱城，李林立已经和你没关系了。所以，你没必要对一个无缘无故的人这样，毕竟在你心里，我和你连朋友都不是。”

这声音，再清晰不过了。带着一点点颤抖，一丝丝疲惫，又一些些倔强。旁边丰腴一点的身影开了口，“唐静云只是想不欠谁的，你不能因为一个忘了你的人坏了她的好心吧。”

“钱若垚你别说了。”邹超的声音，“邱城，我说句公道话，这件事情和我有很大关系……”

“你少自作多情。”邹超还没说完，唐静云就抢道。

邹超顿了一顿，空气安静了一会。“好，我不说这个。那我就说最后一句，邱城，你应该尊重她。”

空气又安静了。

之后好久，我听到了一串手机按静音。之后是一些零零散散的话，唐静云反复说了几次会考上好大学会赚到钱会把钱都还给他等语。中间穿插着崔大龙、杜一飞、邹超和钱若垚的告别声。我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于是，我像一只卑微的老鼠，从篮球框背后的阴影里探过头来。远远地，我看到司机为他打开了那辆黑色奔驰的门，看到他站在车门前，和他们拥抱道别之后，站了一会，然后，没说话，又站了一会。就在低下头准备进去时，他突然朝我的方向看了看。跟着，所有人都朝我这里看了一眼。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立刻下意识地转过身去了。是的，我又躲回到了阴影里，觉得自己只配在阴影里。我背靠着篮框，死死捂住嘴巴。耳后响起车的发动声时，大颗大颗的眼泪全部滚了下来。

一眼，一瞬，一生一世。

四年后我根本没注意到这一天，因为它就和普通到再普通的一天没有任何区别。我只是在这个北京干燥多风的春日午后，从图书馆借完毕业论文要用的文献，回到宿舍和翘着二郎腿看《绯闻少女》的舍友讨论狗血剧情。我挤到舍友床上，撕开一袋薯片笑闹起来，以为世界都和我们一样，会在祥和与平静中走过13点46分。

可笑的是，上帝并不这样认为。

后来的事情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了。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就如同四年前转角撞见他一样，嗡地一声，满脸通红，手脚麻木。多少年没有闪现的名字就在那一刻飞快地从深海弹射到水面。

每一个人都对我重复着“没事”，可那嗡嗡感却总盘旋着，直到三天之后，在我收到了那条消息后，它才彻底彻底消失。

准确说，是结束了。

就那样，全部结束了，什么都没有带走，什么也都没有留下，什么都没有牵挂。

21岁的我一个人坐在大学操场高高的看台上，望着也是日落西山，晚霞映面。那一刻，我才突然明白了四年前的这一天，太阳为什么久久不愿沉寂。

于是瞬间，嚎啕大哭，泪如雨下。

一眼。

一瞬。

一生一世。

“后悔吗？”

又一年后，清华园樱花盛放时，唐静云问。

我没有说话。捡起坠落在尘土里的一小朵，放在手心里。一阵风拂来，它就再也不见了。

天上银河在发光

地上风铃来歌唱

织女星在远方

古老浪漫的神话

……

恋人手中樱花草

春彩漫步的微笑

种下了一朵朵

青春璀璨的年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