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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晚风渐寒,黑黢黢的布告栏、走廊和一盏昏暗的路灯,还有一群多年未见,见面无言的人。我打破沉默,“唐静云,你身体怎么样?”
出人意料地,她嘴角单侧上扬,而后用左手,随性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我们似乎听到了金属声铮铮入耳。
凉意刺骨。
“我挺好的。”她走到布告栏前,“我现在在高二强化班,喏,你们也看到了,真的挺好。”唐静云看着布告栏上赫然榜首,眼神如炬。
崔大龙下意识地走到唐静云面前,下意识地抬起胳膊,被唐静云瞪了一眼,吓得缩回手。杜一飞绕着唐静云转了三四圈,啧啧惊叹。
“所以,我要谢谢各位。现在的我,至少对得起父母了。就是,那笔钱……”她忽然转向我,“李林立,邱城呢?”
我的耳膜一阵嗡鸣。
心脏戛然而止,之后全身的血管开始逐步凝结。好冷啊,11月的深秋,月明星稀,凉霜满地,如同那日磅礴大雨里的奔跑的我。我没能见到邱城的最后一面,或许这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他去日本了。”
邹超见我神色难堪,抢先答。他踱步上前,走到唐静云面前,但始终垂着头。黑夜里他目光闪烁,嘴唇紧闭,“那个……我……”
“你有他现在的联系方式吗?”唐静云打断邹超,用质问的眼神看着我。
又是好大一片寂静。
“我有我有”,崔大龙抢到我面前,“我有他QQ号,就是他不怎么上线。你可以……”
唐静云很认真地在我和崔大龙之间来回扫视了两遍,再次打断。
“你们分手了?”她的话像匕首戳进我的心脏。“嚯,又为了哪个男人?”
“李林立!我去,终于找到你了!”
陈依霖从背后大喊一声,打破这尴尬而凝重的气场。她双手捂着小腹娇喘几口气,小跑几步一边打招呼“……聚这么齐啊……hi,唐静云,好久不见……”,一边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拖。“哎哟,你这大晚上跑这看什么布告栏啊,对质啊。姐姐你家祁骁禹都快被人打死了!”
我被陈依霖扯出那诡异的局面时,仿佛一台轨道上快速后退的摄像机,只望见大家定帧的眼神,一致目送我离去。我想,唐静云那个问题我不用答,他们一定也有了自己的答案。刚刚转过楼梯角,就看到班级走廊上堵地乌央乌央,就听到魏兮兮的声音。“喏喏喏,还有5分钟就要上第二节晚自习,大家都散了散了。高三了同学们,要好好读书呀。有时间看热闹,还不如多做点题对不对?你说你们这些人,觉悟怎么这么低呢。你看看,只有像我这样热爱学习,才能考……”
我扒开层层叠叠的背影。三个堵在门口的高二男生立刻站起身,向我行注目礼。我深深地叹了口大气,有点无奈,语气平淡。“祁骁禹呢?又搞什么?”
“他去五中了,你快去劝劝他!”带头的一个黄毛小子冲到我面前。
“是啊是啊,我们根本拦不住。晚上吃饭吃的好好的,莫名其妙就……”
“够了!”
我爆发地打断所有人,包括窃窃私语的围观者。“一天玩两次这把戏,有意思吗?把我骗过去,然后再羞辱一次吗?”说完,我拉着陈依霖和魏兮兮就往教室里走。
“李林立,你了解祁骁禹吗?”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味道,也好熟悉的问题。
这个问题最近在我脑中,响起了无数次,它像咒语一般在我心头缠绕和滋长,剥不开,抽不离。他曾经弯弯眼角和嘴角,肆意地大笑和洁白的牙齿,单纯而正义感的心灵都似乎成了我的臆想。现在的他,我越来越不确定了。
是啊,我真的了解祁骁禹吗?
夏至突然从人群里站出来。那三位男生立刻靠后了两步。那天之后,夏至和我们切断了联系,和张婷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那之后文阮音又住了几天院,她回来时只字未提那天鸣笛之后的一切。她依然和我们笑着闹着,上课传着纸条,下课看着帅哥,早晨慌慌张张抄着作业,晚自习絮絮叨叨讨论习题。白皙的脸蛋和乌黑的眸子仿佛更亮更透彻,即便张婷和夏至在她面前径直走过,她也只是埋下头认真地吃饭,认真地写字,似乎从没有那么认真地,在活着。
所以我转身时,文阮音也并未躲闪。她倒是抢着我答了夏至,“你了解咯?”
夏至愣了一下神,没敢看文阮音。“祁骁禹的脾气,你知道的……谁都劝不了他……”说着夏至望了一眼那三人,“他们一定也是没办法才来找你的,只有你……哎,再不去就晚了,他就一个人……”
从我跳上那黄毛小子的车到我踉踉跄跄赶到,心里已经反复默念了一万次“等我”。祁骁禹,等我,再等等我,别动手,千万别动手。五中在老城区的腹地,灯光昏暗,砖瓦狼藉。这几乎是一所专收全市无人可要的学生的集中营。若不是祁骁禹,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和这种地方有交集。
他们三人带着我跨过几条阴暗的老巷,墙上处处可见巨大的“拆”字。还未见光,我便听到有人喊了一句,给我打。
我的脚像失去理智一样,冲着声音就飞起来。绕过转角的瞬间,祁骁禹就在我眼前,被一群人洪水似的埋进去。
“祁骁禹!!!”
黄毛伸手的时候,我已经挣脱了。瞬间,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胳膊、腿、脚,像冰雹一样在我的上空砸下来,乱七八糟,昏天黑地。我压着脑袋,用尽全部力气地扒开人群,耳边剩下夏至那一句“只有你”在轰鸣。黄毛带着人紧跟上来,人群瞬间就分散开了。于是祁骁禹一下出现我面前。他单膝跪地,正挣扎着起身。衬衫撕破,和血液混成一团。他狼一样的眼神,狼一样的喘气,他舔着嘴角的血,拳头像上膛的炮弹一触即发。
可是这一切在遇到我后,瞬间就融化了。祁骁禹,用炙热的眼神看着我,惊讶、惊喜、紧张、愤怒。我刚要张口时,他浑身的毛发瞬间喷张。立刻如那日在夕阳下的教学楼上一样,祁骁禹猛地翻跃到我身上,然后狠命一把将我抓进怀里。
紧接着,下一秒,一记重击,祁骁禹宽大沉重的身体,像坠落的铅锤,重重地垮到了我胸前。而双臂,却依旧死死将我捆绑在怀里,之后,轰然倒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秒钟内。我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他的眼睛。那一双,明媚如旭日的眼睛。弯弯的,细细的,笑起来眯眯的,却是最看见底的眼睛。把我拽入怀里时候,它又变得那么坚毅、坚定和从容。它一直死死地,不离开我,就像就把我吞噬那样。哪怕是那一重击伴随着不自居的呻吟,它也如此。
可是,世界颠倒的瞬间,它关上了门,像和这个世界做了最后的道别。
眼泪,顷闸而出,山崩地裂。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只剩下那些奇奇怪怪的影子,像鬼,像魔兽,像妖孽,在我面前摇晃,奸笑。我从地上爬起来时,一下摸到了什么,粗糙不平,却厚实稳重。这就是上帝的手吧,我想。
我笑笑。于是,牵起了上帝宽厚而粗糙的手掌,猛烈地向那些鬼怪挥去。
苏御转身,看着我对着远处的祁骁禹背影出神,招牌地笑了笑。我回过脸,礼貌地扬了扬嘴角。
不过,生疼。
“还好。要不可惜了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咯。”
他半开玩笑地用手指在我下巴勾勾,然后蹲下身来问,“腿能走吗?”
我咬了咬牙,强笑着点点头。
“喂!”
祁骁禹的大嗓门突然在派出所大厅里炸裂了。他一瘸一拐地赶上来,一把拽过我,狠狠瞪了一眼苏御。
苏御无奈地只好摊开手,耸了耸肩,起身。
你不要这样,明明是人家苏御……
我又没有让他来!
还未说完,祁骁禹拽起我就走,任凭我咿咿呀呀地喊着疼,他还是头也不回。
一小时前,呼啸而来的警笛,把我从醉梦中惊醒。那一刹那,我才看清楚那些惊恐和扭曲的脸。有些脸有血渍,有些捂着胳膊,有些趴在地上。他们看着我,包围着我,却又不敢靠近。突然,仿佛自己的身体有千斤之重,又好像一道闪电在自己的腿上炸裂,于是手里的砖块和我一起下意识地坠落。
脑袋触碰大地时,我正好面对着祁骁禹。他奄奄一息地看着我,喘着气,我也是。我们的距离隔了不到15公分,可是我却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了。巨大的疼痛从下半身顺着每一根神经飞速上传到中枢神经,每一次都让我抽搐和眩晕。我好累,刚刚已经花光了所有的力气吧。在我闭上双眼的最后一秒钟,祁骁禹的唇,挡住了所有如萤火虫乱舞的光线。
就如此刻,他的背影又一次遮住我的视线。我狠狠甩掉了祁骁禹的手,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半小时前,我站在派出所大厅的角落里,低着头,透过睫毛,望着像猩猩一样蹲在地上的祁骁禹和他们。两名警察,一名年轻的在洗脑教育,吐沫星子每隔三四秒就要发射一次。大概是刚毕业,仿佛对中学生打群架深谙套路,聊着聊着,居然也猩猩蹲了。于是我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正在打电话的年长的女警察大喊,笑什么笑!年纪轻轻的女学生,什么不学,非学这帮小流氓打架。还是个狠人,拿起砖头就冲人头上砸!你知不知道会死人啊!?……这年头,小女孩一个一个,也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全都把自己当偶像剧女主角了!你看看你这腿上的血,啧啧啧,姑娘家家的,成什么鬼样子……你,你还笑?!
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从身体哪里冲出来的一股暖流,把嘴角豁出了一条口子,然后就不合时宜地笑了,弄得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房间里面每一个人都看向我,被我脑袋开瓢的那位大哥尤其惊悚。
很显然,这位警察阿姨非常生气。就在她正大喊着我的名字,很快要把我吞噬的时候,苏御恰好出现在我面前。接下来的事情就突然简单起来,后来我也在恍惚之间被推了出来。
“喂,你没看到他腿上有伤吗?”
此时此刻的苏御,看到我甩掉祁骁禹的手后立刻再次冲到我面前,一把扶住我。眼前不顾一切拉扯我的祁骁禹终于停下,转了身。
他舔舔血腥的唇,在我与苏御之间扫视了一个来回,视线落在了我渗出血迹的腿上。于是,在每一个人都毫无防备的瞬间,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面前,祁骁禹一个勾手一个弯腰,便把我从苏御手中抢来,飞一般横在了他结实有力的臂弯里。
“还不勾住我?”
祁骁禹粗暴简洁地喊道,说完大步流星地把所有人都甩在了黑夜里。
放我下来吧。
祁骁禹的喉结在我眼前上下起伏,我听得到他喘息中带有的吃力。
我这是第八次轻轻唤他,“放我下来吧。”
这一次,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环绕着他脖颈的手,顺势就松开了。可是这一松,却差点摔到了地上。
祁骁禹似乎是故意的。
小腿巨大的撕裂痛,又一次激发了敏感的神经元。头皮发麻,手脚抽搐,于是喉头爆发。“你干嘛?”
你为什么要给他打电话?
语塞。我一瘸一拐地走到路边的花坛,吃力地坐下。而他,依然像个石柱子一样杵在马路上。
我怕有更多麻烦,OK?
呵,祁骁禹鼻腔里吭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就是麻烦?
我有这么说嘛?
要觉得麻烦你走啊,我又没让你来。祁骁禹应该是虚弱的,说这句话时,他突然转过了身。所以,我借着路灯正好看到了他背后的撕裂的衬衫和血痕。这个背影,这个场景,突然一年多前的故事翻涌上来。
头皮发麻。这一次是来自于心脏深处的痛。这痛,比那一铁棍生砸在我的小腿上,还要痛一百倍。
“祁骁禹,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你为什么非要一副和全世界作对的样子?为什么非要虐待对你好的人?你是三岁小孩吗,一天到晚就知道打架打架打架,麻烦你成熟一点好吗?我真的是受够了!扪心自问,这个世界上,你找得到为了你不顾世人眼光,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而保护你的女人嘛?除了你妈,也就剩下我了吧!”
“……只剩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