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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莫彤面前走过时,眼睛故意眺望着远方的一株紫藤。它寂静地缠绕在栅栏上,高傲却不娇气。莫彤看到我,也没叫我。于是我领着一大帮女人像黑云压城般从球场中间扫过,噗灵灵地惊起一片灰雀。破先例的,闹地不可开交的结局居然是我们和三班双双晋级。但冤家总是路窄。教导主任亲点季云柏为裁判,早已预见这必是场恶战。
季云柏握着硬币走向球场中央。全场似乎都能听见他每一步的声音。场边聚集了远比我们两个班加起来都多的人,崔大龙和杜一飞不知何时也挤在队伍里。当光膀第一脚开球,两边立刻爆发出刺耳的尖叫:“18班加油”“3班加油”。一句高过一句,一浪压着一浪。
三班进攻太猛,开场二十分钟我们一直被压在球门前疲于防守。小胖上气不接下气,三五次都差点被突破。每当他死死抱着球撅着腚跪在地上时,对面的姑娘就会发出嗤之以鼻的嘲笑。这让文阮音苍白的小脸都开始发紫。崔大龙摇摇头,抱臂低语,“哎呀妈,有点凶残了……”话音未落,光膀就获得一个点球。瞬间,全场煞静。我看了看表,比赛已经进行到38分钟,这或许是我们上半场唯一的机会。
天灰蒙蒙地扣在头顶。水汽氤氲,澡堂般闷热。到处都一动不动,除了大家快要弹出胸膛的心脏。光膀的后背水流不息,他撩起球衣擦了擦脸,猛然飞起一脚。那一脚,呼啦啦地鸣响,彷佛要撕破这死寂。守门员还是三胖。他下蹲的底盘已要撕裂紧绷的裤衩,两眼抠住那球,像要把它抠进身体里一样。那球直准准地往球门飞,或者说冲三胖的怀里飞。我们都不自觉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
三胖两腿蹬地,凌空一跃,彷佛面对渴望已久的女人般固执和不可阻挡。十指触及到球的时候,他眉目舒展,两腮上扬,满心欢喜。他深刻地、迫不及待地,把球拥入怀中,滋润的笑容让我们一致认为,他一定是把球当做了幻想对象。光膀的脸从自信变成了焦虑,最后拉成了绝望。这时候,三胖的背后爆发出无数女人的尖叫声和呼喊声,于是他的双脚有点飘,落地时比原先预设的位置差了那么三公分。
所以,球,就像所有骚动不安的女人一样,又跳出了他怀里。
就在三胖直面摔倒在草皮上时,它优雅地朝门框滚去,闲庭信步,春风得意。所有眼睛就要飞出去了。魏兮兮已经不知道何时蹿到了崔大龙的肩上。杜一飞慌脚猫似的又在为他的身高懊恼惆怅。我和陈依霖死死掐住彼此,像在隔空发力。那球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不可一世的样子。我们咬牙切齿地念着,“进进进进。”对面则面目狰狞地喊着,“停停停停”。
那球停了。全场顿时戛然而止。
它弱柳扶风地依着门框,挑衅地瞥着我们,享受愚弄全世界的快感。光膀几乎是下意识地咆哮出来,然后就开始挠耳、抓头。王烁鑫和三胖冲过去,把脸一齐凑到球上,两个大腮帮子都死死贴地,自以为四双小眼睛是游标卡尺。
杜一飞跳跃着问,怎么了怎么了,进了没进了没?
我叹了一口长气,“压在线上了……”
林奚立刻冲到球边,指着对季云柏说,“裁判,这算进了。你看球的重心中心红心什么心都在框里了。”还没等季云柏张口,三班的球员则喊道,“球都得进去才算进。你这还露了个边在外面,不算!”
“还有一半在外面,不算!”对面姑娘们激动了。
“哟,第一次听说没全进去就不算的说法呢。”魏兮兮骑在崔大龙身上淡定自若地嘲讽。
这话刚出,对面姑娘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当场炸开了锅。各种骚动不安,各种不知所措,各种咬牙切齿。场上的男人们开始聚集,开始唇枪舌战,开始指手画脚,开始肢体接触。我这才发现,季云柏不知被哪个没眼睛也没大脑的傻逼撞倒在他们脚下。我赶忙冲过去扶起他,谁知三班的姑娘立刻大喊一声,“拉拢裁判,不要脸!”
我感觉一股火苗噌地烧到发梢。季云柏白皙的脸蛋也烧成了酱茄子。文阮音她们已经站到我身后。我撸起袖管既没走心更没走脑子地喊道,“去你大爷的三舅奶奶,你们是这辈子没见过男的是吧?看我扶个男人就羡慕嫉妒恨?”说着我一把抓住季云柏的手,十指相扣地举过头顶,“老娘就牵了怎么着!切,有本事你们也上啊。”
和上一次一模一样的阵势和节奏。安静,鼓掌,叫嚣,闹事。季云柏被男人们挤来挤去,口水狂喷地争相告诉他这个球是算还是不算的缘由,甚至开始引经据典,开始胡搅蛮缠。根本没准备给季云柏发言和裁定的机会。于是,他被三胖子失手顶到地上后,怒发冲冠地扔下哨子直接走人。
而此刻对面场地上也掀起了欢呼声。杜一飞小短腿跑得飞快,气喘吁吁地挤进来说,“不好了,不好了,7班放水了!最后一分钟让6班进仨球!”
“7班放水关我们屁事!”
“妈的,为了不让你们班进四强!”
话音未落,我脑子就开始不转了,两腿迈开就杀进对方场地。还没到跟前儿,我就喊道,“谁他妈是裁判!”
放水的事情我还没有和裁判张口,7班就上来三个人说有什么不服气的,我们自愿输关你们屁事儿。6班的人也冲了上来,竖着两眼道,怎么着,看不起我们?我们6班就不能进四强?
我记得是有个男人推了陈依霖一胳膊。林奚顿时急了眼,冲上去就给了那哥们一拳。之后四个班,两百多号人立即扭到一块了,缠绵悱恻,草皮横飞,鸟雀不生。口水、汗水和血水把湿热的空气发酵地恶心。王烁鑫突然龇牙咧嘴振臂高呼,“大家坚持住啊,打到六点半就不用默写单词了!”于是,18班的兄弟姐妹们立刻跟吃了炮仗一样冲锋陷阵去了。
莫彤好不容易扒开人群到我面前,担忧地说,“别打了,闹大了不好。就是个球赛而已……”
这时候,文阮音双手抓住三班两个女生的马尾辫。她们龇牙咧嘴地说“就是因为李林立不爽”“凭什么她觉得就该她去”。文阮音手一紧,她们的五官立刻扭曲在一起。莫彤有点尴尬地垂下脸。但这两句话却在我五脏六腑间燃起了熊熊火焰。所以,我径直走到文阮音面前,目空一切地扯住两个姑娘的头发扔出去。
我跨过她们的身体,走了三步,才一字一顿地道,“没错,老娘就是不爽了,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