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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缠绵,缠不住柳絮纷飞,绵不过花枝招展。
一进三月,手脚就舒展开,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我慵懒地趴在课桌上,越过王晓红空荡荡的桌面,望着打碎在玻璃窗上的雨滴。耳边,是电视里政教处主任热情洋溢的讲话。他激动地叙述我们如何见义勇为,如何与不法之徒周旋,甚至连劝说和搏斗的细节都生龙活现,连我都不敢置信。但大家却听出了单田芳群雄大战八王擂的意思,津津有味。小胖唉声叹气,“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你们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带劲儿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魏兮兮一巴掌呼过去,“闭嘴吧你!都给你照顾文阮音的机会了你还想怎么逞英雄?!”
忽然,教室里骚动起来。所有的眼神都聚焦到了门口。老薛一下子飞出去,惊讶地问,“这么快就好了?”
我几乎下意识地站起身来,王晓红立刻看向我。她已经换了单衣裳,明艳的红和她苍白空洞的脸对比鲜明。后面是她的母亲和父亲,头发牙齿和指甲都是土黄色。他们握着老薛的手不停地点头和絮叨。这时候,老薛拍拍王晓红的肩膀示意她回座位去,然后冲我招手。
我和王晓红在讲台上擦肩过,我冲她微微一笑,但是她没有回应。这让我有点惊慌,因为她的眼睛和那双眼睛几乎一模一样——都充满了愤怒与失望。
“这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王晓红的同桌。”老薛热情地把我推向两位家长。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家晓红能有这么个好孩子在身边肯定会好。”王晓红母亲用沾满泥土味的手握住我,“我们家晓红平时不喜欢说话。其实她是不敢说,怕人家笑她。哎,这个孩子老实啊,就是太老实,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说着说着,她就抽出手来开始捏发红的鼻头。王晓红父亲接过话,“我这个姑娘从小到大都特别懂事。才七八岁,她就会插秧收棉花。到市里上学,我们一个月给她200块钱生活费,这孩子每个月都能省个一百多块,自己一天就吃两顿……”
“老师你不知道,去年她考到了奖学金。学校要带她去旅游,每个人要交十块钱,她就死活不肯去,也不跟我们说。后来,她老师知道了,给她交了十块钱,她啃了一个星期的烧饼凑钱还给老师。要不是老师打电话我们哪儿知道……这姑娘脾气那个倔啊……我们心里那个疼啊……”
王晓红的父母都哽咽了。我望着从书包里一沓一沓掏讲义的王晓红,胸膛里燃烧出一团烈火。她和我们有着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智慧,一样的梦想,但却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和忍受无数的煎熬才换取其他人轻松获得的生活。
但是这种生活,我们却理所当然地享用着,挥霍着甚至戕害着。
我于是递上一包纸巾,握了握他们的手,“放心吧,叔叔阿姨,我会多帮助她的。”
“你有没有想和我说的?”下课后,我悄悄问王晓红。“不用怕,我可以帮你。”
她停下手中的笔,没抬头。我看了看四周,和周泰空空的座位,轻声问,“和那封信有关系吗?”
王晓红像触电般颤抖了一下。这让我心里更加肯定了。忽然,范蕊莹出现在走廊上。她微微扬起的下巴让我顿时明白她的来意。我出去,开门见山,“都做完了?”
“该说的我说了,该做的也按照你们的意思做了。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
“结果呢?”
范蕊莹警惕地环顾四周,“李忠泽没事。他没满十八岁,又主动自首和举报,算是将功赎罪,估计教育教育算了。”
我点点头,心里明白这应该也少不了他父亲的走动。范蕊莹更紧张地说,“但是那个谁……进去了……”
我不知道范蕊莹和李忠泽说了什么,但是即便什么都不说,范蕊莹站出来就足够了。我赶紧问道,“他上诉没?”
“当然啊,不过又能怎么样。呵,李忠泽他爸要是不出手,还有谁会帮他?”范蕊莹撇撇嘴,有点得意。我心里却泛出一丝凄凉,叹了口气问,“你真的都说了?”
“不信你问李忠泽!”范蕊莹急了,双臂交叠,小脸通红。“不然你们今天能开这个什么狗屁表彰大会?!”
突然,身后噼里啪啦地一阵骚乱,桌椅哐当哐当地碰撞。然后书本哗啦啦地散了一地。一秒钟后,我眼睁睁地看着王晓红用从未有过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全班厉声喊道,
“我—不—是—贱—人!”
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包括周泰,都用一副被狂风暴雨冲刷过的脸,死死地看住王晓红。她像一只受伤的雏鸡,炸开了羽毛,上下喘着粗气。政治老师剔剔挞挞地高跟鞋刚进门,就被这一幕怔住了。她缓缓走到讲台,试探性地笑道,“来来来,上课了上课了,大家都坐好。”
谁知道,王晓红像是着魔的炮筒,立刻指向政治老师喊,“你给我滚!”
花容失色的政治老师下巴哐当一声就掉到了讲台上。魏兮兮立刻冲上去按住了她,低语,“先上课,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没想到,瘦弱的王晓红,反手一个巴掌就挣脱了魏兮兮。她像一只疯马冲出门去,边跑边大喊,“我不是贱人!我不是贱人!”
事情,终于不幸地向我预料的最坏方向发展了。王晓红冲出门时狠狠撞倒了拦在走廊上的我。范蕊莹捂着脸失声尖叫,惊悚地看了一眼王晓红。四目相对时,她立刻垂下眼帘。我立刻踉踉跄跄地起身,也顾不得准备溜走的范蕊莹,就追了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可怕的梦境忽然蹦了出来,伴随冰冷的风吹得我心脏冰凉。我看了看高耸的楼宇,它们伫立在那里,像在等待王晓红一样。我于是奋力冲了上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倒了王晓红。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害怕……”
我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拍着她的后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从疯狂到平静再到瑟瑟发抖。
魏兮兮和陈依霖也跟了上来。她们喘着大气儿,说应该把她送到医务室去,或者老薛办公室,让她父母赶紧接回家。说话间,她俩搀扶起王晓红,我忽然想起之前的谈话。于是,我立马扳过她的肩膀,盯住她空洞的双眼,严肃地质问,“谁说你是贱人了?”
王晓红愣住了,没反应。
“你是个好学生。你认真学习,人又善良,成绩也蛮好的。你怎么会是个……贱人?”
“对啊,你要是贱人我们怎么活啊?”魏兮兮居然笑出了声。
陈依霖瞪了她一眼。王晓红又低下头,小声说,“可是,我听见所有人都在骂我……”
所有人?
我听见了,好多声音。大家都在议论我,说我贱。
可是你什么都没做啊?
我做了,我做了学生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几乎齐声问道,“什么?”
我给他写的信……被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