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脚步声压过了雨声,济南城中的百姓也被从睡梦中惊醒,偷摸的打开窗户一瞧,外面的街道上已经被披甲执锐的济南卫将士排列整齐的堵住,若从天空俯瞰,街道的两头都已经被黑色的盔甲军士站满,杀意浓郁,严阵以待。
一人居首,大步流星的向前一步,向朱高燨行军礼高声道:“济南卫指挥使,率济南卫左、右、中、前、后五个千户所,每个千户所一千一百二十人,合计五千六百人,所有休沐军士已召集归队,听候王爷指示!”
朱高燨问道:“所有人都到齐了?”
济南卫指挥使道:“百户方百瑞及其属部无故缺席,其余人全部到齐。”
此时的气氛忽然就诡异了起来,刚才还怒发冲冠要为方百瑞报仇的济南卫下辖百户所,忽然看到自家的顶头上司在仇人面前这毕恭毕敬的模样,这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啊这……真就挺尴尬的。
朱高燨道:“方百瑞何在?”
济南卫指挥使看到血泥里方百瑞的尸体,嘴角微微抽搐。
方百瑞这都让你宰了尸体还没凉透呢,你问我方百瑞搁哪儿?
朱高燨看到济南卫指挥使这神态,知道自己刚才宰掉的那人应该就是缺席的方百瑞,刚刚追上来要为方百瑞报仇的那百二十号人,应该就是方百瑞的百户所。
场面顿时安静了许久,朱高燨对济南卫指挥使道:“本王巡视山东,与你们山东的布政使宋大人相谈甚欢,没想到将士们的情绪如此高昂,欢悦的提着刀追了宋大人一条街,看来宋大人的名望在山东也是很受欢迎啊。”
宋叶集干笑道:“济南卫的将士们如此热烈,本官很荣幸啊。”
二人一唱一和,济南卫指挥使听懂了弦外之音,不由羞愧的低下了头:“卑职无能!”
宋叶集虽然在位期间没出过什么了不起的政绩,但是这位爷好歹也是山东的布政使,不能说稳坐山东头一把交椅,不过排进前三不是什么问题。
结果在济南城里,遭遇了来自济南卫的追杀,他这个济南卫指挥使何止是失职,早就该悬梁挂印自刎谢罪了!
沉青玉低声询问道:“王爷,这济南卫指挥使怎会在这里?”
朱高燨轻笑道:“我是秘密来的山东,自然不会带着兵马前来,不过调动山东军队的权力,我这个奉旨监国的祁王还是有的。济南卫和汉王不是一伙儿的,你真当汉王就藩山东,就当他是山东的土皇帝了吗,调动山东各卫所的虎符在我这儿呢。”
山东不是汉王的一言堂,他最多也就是“山东地下组织部长”,凭借着汉王府的权势,牵桥搭线,编制出了一张庞大无比的黑暗网,网上每一个节点都是收了汉王府银子的官员,在背地里为汉王做事。
但短短几年的时间,还不至于让汉王将整个山东荼毒侵蚀,真正能控制山东的,不是宋叶集这个布政使,也并非是汉王这个“地下部长”,而是朝廷。
朱高燨身上挂着监国的名义,全国的大权加于一人之身,虽然他这个监国调动不了京师的军队,但是倘若他到了外省,不亚于皇帝亲临。
这还只是在山东,倘若朱高燨到了建州省、高丽省这样自己打下来自己搞建设自己搞体制的地盘,皇帝的圣旨来了他都可以无视。
只不过这种事很罕见,监国之所以叫监国,是因为背负了一国气运,跟当皇帝其实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没有皇帝那么自由,所以很少能得到离开京师的机会。
朱胖胖监国那么多年,从未踏出金陵城半步,除了监国重任繁多忙得不可开交,还是因为皇帝不肯交权,因为一旦监国之人到了外省,在当地的威望与权力都是直线飙升的。
上一位监国的人还是洪武朝时期的懿文太子朱标,监国的事办的蒸蒸日上,被朱元章派去陕西考察西安,返京不久就病逝了。
虽然朱标死了,但他活着的时候能挂着监国的身份去外省考察,可见其有多受喜爱,这也为建文帝朱允炆的登基埋下了伏笔。
朱高燨来了山东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用虎符调集山东的军队,山东不是他的主场,也不是汉王的主场,谁的军队更多,山东就是谁的主场。
朱高燨其实还有一段话没对沉青玉说。
——他不仅调动了济南卫,同时还调动了济南兵团防区的平山卫,此时平山卫也在济南城中,只不过并未露面。
鲁王藩国当中的兖州护卫、兖州左后卫,济宁府三卫也在奔赴济南。于此同时,朱高燨的密函已经送到了青州齐王的手上,青州的左护卫、中护卫、右后卫虽然已经被撤销,但青州护卫还是保留了下来,名义上归齐王管辖,朱高燨的虎符在手,加上齐王的名义,大可调动青州护卫限制同在青州的汉王府。
齐王是个识趣的人,应该知道这时候该站哪队。
世俗多伪,人情多诈,奸良善恶自古无遗也,信人莫若信己,防人勿存信念。事可绝必刨其根,人可杀必刑其名,欲加其罪必下其心,欲夺其业必灭其绝。暴而后悯必有其患,断而不忍必有其淄。
后手之所以会称之为后手,是因为朱高燨布局如同洋葱一般,剥完一层还有一层,一手防着令一手。
这个世界上谁都不能相信,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
汉王最后的计划也以失败告终。
倘若能杀了宋叶集、沉青玉、李老二等人,将人证烟消云散,那么即使老爷子责罚下来,汉王府的实力也不会被动摇到根基。
但是现在祁王来了,保住了宋、沉等人,他一来就控制了山东西部的各卫所,犹如晴天霹雳,将汉王府逼到了绝路了。
朱高煦万万没有想到,祁王竟然会亲自下场。
也是,斗到现在为止,汉王府已经不择手段,倘若祁王继续在金陵城遥控指挥,必然无法斗不过走投无路杀红了眼的汉王,唯有祁王亲自下场,方能坐镇大局。
而现在,汉王似乎就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倘若不走那条路,汉王府的结局无疑就是因为刺杀布政使这档子事被祁王找到突破口,顺着这个突破口将刀刃扎进汉王的心脏,将汉王府的党羽一扫而空,最终留下来一个宋叶集掌权监视汉王府,让朱高煦永世不得翻身。
朱高煦自己也清楚,只要自己不造反,无论局面再怎么糟糕祁王都动不了杀心,汉王这个封号和待遇肯定是能保留下来的,只不过一辈子都不能再向皇位前进一步,哪怕是偷瞥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宁愿站着死,也不愿跪着生。
汉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
汉王府上,朱高煦轻轻亲吻汉王妃洁白的额头,温柔的说道:“别怕,天,塌不下来。”
汉王妃韦氏叹息道:“就不能不去吗?”
朱高煦轻声道:“永乐二年,我受封汉王,你获封汉王妃,那年我曾对你说,咱不稀罕什么王妃,我迟早要给你搏出来一个皇后,这次若不去,我怎么给你搏一个皇后?”
汉王妃明眸皓齿的容颜上多了一份哀愁:“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当什么皇后,我嫁给你的时候,你尚还只是北平城里那个无忧无虑的高阳郡王,能走到今日臣妾已经知足了,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何必要去卷进那个难以挣脱的漩涡当中呢?”
朱高煦道:“你自己都说了,那是个难以挣脱的漩涡,我早就已经挣脱不出来了,要么往前走,要么死。”
汉王妃不语,她心里清楚,汉王哪里是要为自己争一个皇后的位置,分明是想给他自己争一个皇帝的位置。
面前这个魁梧的汉王爷早已经步入了黑暗的深渊当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靖难的时候,燕王朱棣一次又一次的蛊惑,让汉王彻底迷失了自我。
朱棣说:世子多病,汝当勉励之。
诚然,如今老爷子确确实实没有失约,将当年的世子,后来的太子朱高炽废为赣王。
然而那个位置已经轮不到汉王了,如果汉王再不拼命,那个位置非祁王莫属。
事已至此,汉王妃韦氏只能闭上了被泪水打湿的眸子,对夫君说道:“你且去吧,此去之后,不留遗憾。”
汉王爷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王妃,转身走出门去。
与门后的含情脉脉不同,门外刮着如刀子饮血般的肃杀之风。
数百死士立于门外,上身披铁制的轻甲,腰间配制式弯刀,这是汉王手里最精锐的一把利刃,花费重金培植,对汉王忠心不二,各个都是军中走出的悍卒,早些年曾随汉王参与过靖难、北征,待汉王就藩后终日在乐安一带不知名的山脉里训练,只为今日蓄力。
苏青今天并非是往日里羽扇布衣的打扮,而是换了一袭漆黑如墨的长衫,头戴羽冠,面容肃然,竟有宰相之风度。
他为汉王府出谋划策十余年,是汉王最信任的谋士,名声不显,身无官职,但汉王府那些暗地里的谋划都是由他来操盘的,可谓是汉王府里必不可缺之人。
汉王知道自己左脑发育不完全,右脑完全不发育,论谋略虽胜常人,可是和朱高燨、朱高炽这样的妖孽相比,他的智慧如同皓月下暗然无光的米粒星辰,所以他很重用苏青。
既然他的脑子不够用,那就让苏青来做他的脑子。
朱高煦走出了房门,站在门前沉默了许久。
冷风一直在吹,将院内众人的衣角拉扯个不停,天空积压起厚重的乌云,这几日整个山东都在刮东风,将济南阴郁的铅色云雾吹到了青州乐安的上空。
汉王睁开了双眼,童中冷漠无情,高声喝道:“太祖开国,遗祖训,朝中若有奸人作祟,后世藩王可靖难护国。今祁王此獠,独揽朝政,祸国殃民,锦衣卫吕朝阳屠戮无数使之人神共愤,杨、夏弄权作乱,引得朝纲崩坏,乌烟瘴气,民声怨之久矣。帝岁迈矣,而无缚于祁,吾为帝嫡子,有扶社稷于正之志。”
“今,吾奉天靖难,哪位壮士愿随我去重振大明江山?”
这串话是苏青和汉王在私底下研究了许久才编出来的,中原人打仗得讲究个名正言顺,他这个高贵的皇族造反更是如此,若是名不正言不顺,仗还没打起来,底下人就炸锅了。
他得告诉手底下的人,我们这不是去造反,我们这是去光复大明江山行正义之举啊!
而军中士卒大多都是文盲,他们不知道皇帝那边态度怎样,只听军官们这么一忽悠,就稀里湖涂的跟着造反去了,还以为就是寻常平叛,哪里想得到自己干的事是造反这种买卖。
造反哪儿有那么容易,九死一生的路,盛世造反更是难上加难,造反要是成了,将官们从龙之功该升官的升官,该封爵的封爵,总之就是春风得意马蹄疾,造反的时候可不是摇旗呐喊勇勐的很吗。
可是手底下那些士卒们,玩了命的去打仗,九死一生活下来以后,好处根本就落不到他们的身上,就算是有神人杀敌勇勐立下大功,也很难爬的上去,综合下来亏得要死。
所以,要想让这些人给他卖命,一个恰当的起(忽)事(悠)理由是必不可少的,而且还得听的很合理。
以朱高煦的文化水平是很难想出来这种高大上的理由的,但他身边有苏青这个人才啊,苏青脑子一转,就把皇帝陛下当年造反时的理由给掏了出来,虽然换了一套话术,不过核心内容是没变的,都是“奉天靖难”。
朱棣造反成功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以及强调自己造反是有理有据的,一直在努力的让“奉天靖难”这个词伟岸化,现在大明的子民一听到靖难这俩字就莫名的感觉好正义的样子,反倒是便宜了朱高煦。
你靖难是正义之举,我靖难也合情合理,你要是否决我的靖难,那只能说明你的靖难也有猫腻。
朱棣,你也不想你被扣上反贼的帽子吧?
苏青这一手骚套路堪称是卡BUG,玩的精妙绝伦,但名义上的问题解决了,实际上的问题并没有任何进展,也就是指的最重要的一步。
——你怎么才能造反成功?
朱棣之所以能够造反成功,一是因为建文帝的帝位继承不合礼制,他是朱元章的孙子而非是儿子,而且建文还不是懿文太子朱标的嫡子,是庶系出来的孙子。不过问题不大,朱元章和朱标的威望足够硬,但凡朱标当一天皇帝,当一个时辰的皇帝,所有人都不会对朱允炆有意见。
然而朱标没能当皇帝,所以朱允炆并非是正儿八经的顺位继承。当时手握兵权的藩王们对这个侄子并没有什么好感,表示当皇帝这件事我上我也行。
并非朱元章死了以后尸体还没凉,刚刚登基的建文就迫不及待的开始暴力削藩,彻底将手握兵权的众人给逼的受不了了。
尽管如此,建文依旧能坐稳皇位,不过这位神仙一顿“微操”,百万大军葬于其手,军事天赋不亚于留学帝朱祁镇。
当年燕王面对的是朱允炆这个沙凋,而朱高煦面对的,是朱棣与朱高燨这两个当世将帅的巅峰人物。
朱棣与朱高燨随便一个拎出来,朱高煦都觉得是七三开,他三对面七。更何况是朱老四朱小四两个“老四”联手,朱高煦也甭提什么七三开零十开了,他直接裂开。
无论怎么讲,这一仗,他都必须要打。
苏青拱手高声道:“愿随王爷扶正社稷!”
众人齐声高呼:“愿随王爷扶正社稷!”
汉王的双眼熠熠生辉,燕王朱棣能行,他也能行!
至于祁王朱高燨?
等死吧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