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十三行广场前的珠江向北溯行大约七八里,有一处特别大的码头,码头上车流涌动,人喊马嘶,热闹非凡,是附近来往货物的最大集散地,伍秉钧要找的马帮就在这里。
在广州做马帮这个行当并不容易,陆路、山路、水路,全都得熟悉,在哪里雇船,在哪里上岸,在哪个骡马行租牲口,在哪里找力工,住哪家店都得门清,一个靠谱的马帮可以给雇主省去很多的麻烦,当然,雇主赚了钱,往往也不会亏待了这些辛苦人。
于是这里的马帮也就有了越来越兴盛的意思,只码头边上便有两排数十间简易的木房,是专门供各大马帮联系生意的所在。
木房边上则有一大片空地,一簇簇衣衫破旧的汉子或蹲或站的待在那里;他们这些人因年老力衰以及或病或残或脾气暴躁而被大马帮遗弃,无奈自己单干,虽然做不了多少力气活了,但凭着大半辈子在商路上摸爬滚打厮混出来的丰富经验,一些小商人也愿意低价雇佣他们。
伍秉钧就是奔着这些人来的。
“哎,伍子,刚才忘了问了,你先前的火药哪里来的,还有那鹿皮装的弹丸,我瞅着怎么跟洋人的玩意似的?”在一艘小船上跳下来,潘正亨用扇子轻轻敲了下脑袋,回头问道。
“哦,上个月一个红毛水手在溢香居喝醉了耍酒疯,我跟牙仔拿板砖拍晕了抢的。”伍秉钧紧跟着跳上了码头,嬉笑道,“当时要不是太显眼了,我们打算连他的裤子和火枪都缴了的。”
“呃,好吧,下次记的叫上我。”潘正亨很遗憾。
挤过熙熙攘攘搬运货物的人群,穿过热情招揽生意的马帮伙计,就来到了这些被称做跑单人的汉子中。
见有人过来了,虽然是两个少年,但穿着打扮很精致,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这群衣衫破旧的汉子呼啦一下便围了上来,热情万分的打着招呼加很不谦虚的做着自我介绍。
“两位少爷好,您二位来这里是打算雇人吗?”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凑过来抄着破锣般的嗓音喊道,“雇人的话您找我就对了,不是我胡大海吹牛,打咱广州出的商路没有我不熟的,不管您到哪我都能做您的活地图,包您满意。”
“两位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啊,有什么事您找下人知会我们一声就行,别人不敢说,只要您走货,就没有我包打听不知道的事。”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抽着铜锅的长烟袋挤了过来,一对三角眼闪着光的招呼道。
其他一些人也大声的叫嚷了起来,扯着喉咙做着自我宣传,瞬间让伍秉钧有了被上万只鸭子包围的感觉,并且因为他雇的镖师不给力,看到这些面目丑陋的汉子心中就突突打鼓。
“各位师傅,各位师傅。”他无奈的躬身团团作揖,“小弟我只是没事干过来闲逛,并不走货,不敢耽误各位师傅的生意,见谅,见谅。”
正乱着,忽然一大片惊呼声、咒骂声传了过来, 还没等伍秉钧和这些着急找活干糊口的跑单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大群凶恶的壮汉就连踢带打的在后面冲撞了过来,几下就把伍秉钧等人撞倒在地,恶狗一样向着不远处正躺在大车上打瞌睡的一个小老头扑去。
“哎啊,疼死我了。”恶汉们趟过去后,潘正亨脸上顶着一块大脚印子,眼泪汪汪的站了起来,气的直哆嗦,作为十三行总商潘老爷子的嫡孙,到哪里谁不得礼让五分,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
“先等等。”脸上同样有块大脚印的伍秉钧一手抓住要发狂往前冲的潘正亨,一手拍了拍别在腰间的火枪。
潘正亨红着眼睛看了伍秉钧一眼,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火枪,鼻孔里重重的哼出一股粗气,然后点点头,意思是就看兄弟你的了,看你怎么给我出了这口气。
“刘一猴,我叼你老母的,看你今天还往哪跑。”这一会儿的功夫,那群恶汉已冲到大车前,把那小老头围了起来。
被称作刘一猴的小老头被惊醒,‘噌’地站了起来,一挥拳做了个防御的架势,别看上了年纪,身手倒很敏捷的样子。
“余空海,你莫要欺人太甚。”刘一猴环顾了一周,盯着围着他的那些人中一个脸色发青,浑身散发着酒色虚浮之气的中年汉子厉声呼道。
“我呸,欺你太甚?我叼你老母的,你敢在我家货上动手脚,今天要不废了你,爷就不姓余,弟兄们,上。”余空海很明显不想跟刘一猴啰嗦,手一挥就要招呼手下的恶汉往上扑。
“住手。”刘一猴扯着喉咙狂喊了一声,“余空海,逼急了当心我把你们在货中私加鸦片的事捅到海关衙门。”
周围吵杂的声响瞬间消失,整个码头像是都安静了。
“动手,把他的嘴打烂,手脚都废了。”余空海脸色瞬间铁青,咬牙切齿的对手下低声吩咐。
众恶汉纷纷在背后抽出镔铁短棍,冷笑着围了进去。
“包师傅,怎么回事啊这是?”伍秉钧忙拉住最近处急的直跺脚的包打听,在兜里掏出一包咸梅干递了过去,低声问道。
“刘老哥要挨打了,这可怎么办啊……”包打听正跺着脚嘟囔,感觉有人拽他,一回头,看到了咸梅干,口水不自觉的就满了,‘嘶~’他吞咽了一口,略显尴尬的看着咸梅干的主人伍秉钧,“小兄弟,你刚才说什么?”
“怎么回事啊这是?”伍秉钧不留痕迹的把梅干塞进了包打听的口袋,用下巴指了指那群恶汉和叫做刘一猴的小老头,“这得多大的怨啊,当街打人。”
“哎,刘老哥也是糊涂了。”包打听最近也是落魄的厉害,并没有拒绝眼前这个少年的小小好意,叹息了一声说道,“刘老哥在商路上行走了近五十年,不管是马帮还是跑单人谁不得尊称他一声刘老哥,可他不该招惹李家的人,就算货里夹带鸦片,海关衙门的老爷都不管,他又管那闲事干嘛,这不,人家来报复了吧,哎,你说这可怎么办。”
“你说的李家是盐商李双英吧,他偷运私盐也就算了,现在还敢私运鸦片?”潘正亨跟了过来,瞪着眼插了一句。
包打听没敢接话,转过身看着小老头又开始跺脚着急。
这时间,那群恶汉已经把小老头刘一猴围了起来,镔铁短棍呼呼生风,乱七八糟的砸着,刘一猴绕着大车上蹿下跳,果然灵活的像一只山猴,只是对方是一群饿狼,假如不出意外的话,不用很大会儿,他这只老猴子就得躺在乱棍之下。
“让开、让开,都给我让开。”果然,意外这种事情还是会出现的,一个身穿破旧麻布短衣短衫,头发有些枯黄的少年,挥舞着一只用麻绳拴着呼呼冒火的瓦罐,凄厉呼喊着奔了过来。
围观的人群迅速分来,少年像一只飞蛾,义无反顾的扑向了围困刘一猴的包围圈。
恶汉们虽然恶,但也不想被烧伤,纷纷散开避开了少年的锋芒,然后在他身后又围了起来,把他也包进了包围圈。
“爷爷,你没事吧。”刚到刘一猴近前,少年手中的麻绳再也承受不住烈焰的烘烤,‘啪’的一声断裂,装满了稻草和火油的瓦罐瞬间摔了出去,少年两双空空,哭着扑向刘一猴。
“你个傻孩子,不是让你走吗,你又跑回来干什么?”看到少年,刘一猴再也控制不住,老泪纵横的喊道。
“真是感人啊。”包围圈外脸色依旧铁青的余空海阴仄仄的说道,“不过很可惜啊,我不是来看戏的。”
“动手,一块废了。他手一挥,冷声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