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帝喘着气,说话间已经提不上底气,“这些日子每每梦见你母后,都是她哭着问朕……为什么要伤害你,她死死抓着朕的袖子叫着朕的名字,她说,訇烨,你为什么要伤害我们的女儿……她就那样哭着不断地问朕,一直哭,一直问,问朕为什么要伤害你……青薇,你母后她绝不会原谅朕了,女儿啊,九泉下,朕要如何跟她交代?”
悔把恩怨描短长,再回首百年身,空留悔恨无处埋葬。
“父皇!”
尧帝勉力扶起杜青薇,让她看着他,他抓着她的肩膀的手不住地颤抖,苍白枯瘦的手背因为消瘦青筋突起,如即将死去的枯藤,“青薇,你一定要幸福啊,否则朕在九泉之下,只怕连见你母后的勇气都没有,就当为了你这个罪孽的父亲,你一定要和曦衍一起好好活下去!”
他那样渴望的目光带着灼人的热度,如坠落的流星在天空迸发出最后的光芒,杜青薇痛呼,“父皇!不要离开我……”
尧帝一手将杜青薇的手和夏侯储之的手握在一起,一手颤曳地最后一次轻轻抚上杜青薇的脸颊,泪水从他苍老的眸里不断滑下,“青薇……我的女儿……我要去见你的母亲了……只有你得到幸福……才是对我罪孽的宽恕……求你宽恕你可悲的父亲……”
然后,那只苍白消瘦得看见血脉的手,垂落在床畔,如做了全力挣扎最后还是死在蜘蛛网上的可怜的枯蝶。
“父皇!”杜青薇凄厉的声音划破夜空,惊起飞鸟扑扑飞向苍穹。
李成胤痛哭着跪地,“父皇!”
金钟浑厚沉重的声音沉沉传开,大丧音,响彻九霄,惊醒满帝城,提醒着人们大尧已无太上皇。
大尧国丧,依礼缀朝三十日,李成胤和杜青薇守孝,寥寥的几个宗室随祭,诸臣三品以上入宫尽礼,大尧全国禁乐宴三年。
李成胤年幼又丧父大哀,六神无主,杜青薇本就病得昏昏沉沉,什么事都不管。朝中一切便由夏侯储之一力独当,丧礼事宜也一概由他主控,礼部辅左,一切又素有规程,临危不乱,稳如泰山,将一个帝王的风采具现无遗。
经过这一个月的煎熬,杜青薇病情更重了,却始终清醒着,不见任何人,也不看太医,人人都奈何不得她。
夏侯储之来看她,她一身白衣如雪扶着墙壁出来,那脸色比白衣还白上三分,苍白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步伐摇晃如在风中颤曳的花,纤纤弱质,让人不禁心疼,她立在廊下看着他。
杜青薇气若游丝缓缓道:“曦衍,你同我之间恩恩怨怨这几年,也够了,我们放过彼此吧。”
“我说过,你要想逃开我,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死了,”夏侯储之牵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你就是死也休想逃开我!你活着一日,皇上就活着一日,你死了,我就让皇上给你陪葬。”
“你这样逼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羸弱地笑了一声,轻如飞絮。
夏侯储之向前迈一步,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青薇,这是一代人的恩怨,我是无辜的,你也是无辜的,你怪我也好,你怪你自己也好,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绝不会放你走的,我们绝对不会分开!就是死了,你也要埋在我的旁边,在一块墓碑上刻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有很多事情,是无法强求的。”
“很多人说幸福不能强求,可不强求就这样放手,那真的就没有幸福的可能,而或许强着求着就能得到幸福了,”夏侯储之凝视着杜青薇,目光灼人,“青薇,我和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一起幸福!无论从前多少恩怨,无论现在多少痛苦,我们都是在通往幸福的路上,无论走岔多少路,目的地始终只有一个,我们要么幸福,要么死,别无选择。”
杜青薇凄然笑着,没有再说什么,他不放她走,而她无法原谅自己。杜青薇回身走回寝宫,一步一泪,一泪一殇,肝肠寸断,难书一腔爱恨交错。
如果你爱一个人,一定要相信他,一定要努力给他幸福,给他很多很多的幸福,即使万不得已也不要伤害他,你要记得伤害无可挽回。不要等来不及回头才发现,这样深爱却无法安然相守,这是莫大的悲哀。
就如她和夏侯储之,是如此悲哀地无可挽回。
她输得一无所有,以摄政公主之名被囚禁在这高高的宫闱之内,却只是一个傀儡。他权倾朝野,挟天子以令诸,却终是应了她那句,我要你赢了天下,却输给我。
他们互相爱着,互相伤害着,他们的爱,得不到救赎。
这一年,因为国丧而分外沉重,这年就在这样沉重的气息过去了,除了开春墙角悄无声息挣扎这吐出一点绿意的新枝,大尧皇宫里并没有任何新年除旧迎新的气息。
这以后,杜青薇没有再见到夏侯储之,只是李成胤小心观望着杜青薇的神色,支支吾吾地说这几日夏侯储之一直没来上朝,她也只是笑而不语。
但五日后,夏侯明月求见,杜青薇让人回了不见,却说她跪在殿外不肯走,便也没予以理会,她依着软榻发呆,太多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长公主,”素霓小心翼翼地看着杜青薇,又小心地道:“夏侯姑娘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时辰了,她身子不好,如今外面还下着大雨,湿气很重,只怕……”
夏侯明月能这么跪在她殿外,想必是李成胤放进来的,李成胤自己不知道怎么劝她,便想让夏侯明月来试试,杜青薇想大概她不见夏侯明月,他们就都不会罢休。故而才勉强起身,去见她看看。
两个病重的女子相对,杜青薇扶着廊柱摇摇欲坠,夏侯明月跪在地上摇摇晃晃,天昏地暗,大雨滂沱,从瓦愣上哗啦啦倒下来,大颗大颗的雨珠随着大风倾扫过来,扫入廊下,打湿两个人逶迤在地的裙摆。
杜青薇凉凉开口,“明月姑娘有什么事,还是起来再说吧,免得让人以为我在虐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