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止回家的时候,刚好撞见厉枝肿着眼睛,绕过客厅回卧室。
她只是澹澹看了他一眼,眼底全是未尽的泪。什么也没说。
砰,卧室门重重关阖。
......
客厅弥漫着澹澹的烟味,是从厉明均的卧室里飘出来的。
易止敲门进时,厉明均正双肘撑膝坐在床边,一只手夹着烟吞云吐雾,另一只手按在太阳穴上。
一片愁云惨雾。
厉明均看见易止,勉强挤出个礼貌的笑:“小止,回来啦,去见你叔叔了?”
易止点头。
冷眼在屋内扫视一圈,最终目光落在桌上,那张被揉得乱七八糟的成绩单。
厉明均有些抱歉:“见笑了小止,厉枝刚跟我吵了一架,这孩子不听话,我跟她聊出国留学的事,跟我发脾气了。”
易止皱眉,他实在是想不出,小兔子一样的姐姐,不听话起来是什么样子。
“唉,这孩子也不知怎么了,一提起要她出国的事,就像是发了疯,怎么也不肯,我就纳了闷了,是出国读书,怕什么,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厉明均一支烟燃尽,遂而又点燃一支。
打火机卡哒一声后,易止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她不是怕出国,她只是怕你花钱。”
厉明均一瞬的惊愕,望向易止的眼神也有些迟疑。
易止神色如常,只是语气像沉到了冬天的湖底:
“厉叔,你真的了解姐姐吗?”
......
......
那本厉枝从不离手的英语书里,夹着一张草稿纸。
易止随手翻到的。
起初还只以为是随便写的数字公式,加加减减,后来才发现,那是厉枝做的大学四年的花销规划。
她甚至连哪家大学的学费比较低,都列出来了。
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在高中毕业后,不再花厉明均的钱。
各种兼职,奖学金,稿费......所有能赚钱的活计,也都一一列明了。
她早就想好了以后的路。
父亲给女儿花钱,听上去是天经地义的,但厉枝很清楚,那不仅是她的父亲,也是厉言言的父亲。
自己跟着厉明均生活,杨梅虽然表面上不说什么,但心里一定有龃龉。
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大度到,心甘情愿养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她不能朝厉枝一个孩子动气,就只能明里暗里,算在厉明均的头上。
高昂到咋舌的留学费用,厉明均在杨梅那一关,一定不好过。
......
“厉叔,姐姐她考虑的东西比你还要多,她拒绝出国留学,只是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为难罢了。”
“她比你想的,要更爱你。”
......
厉明均听完,许久未曾做声。
手里的烟灰积了老长,最后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散成一朵灰扑扑的云雾。
然后,便是一滴,两滴,浑浊的泪水,打湿了地板。
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父亲,一直亏欠厉枝。
但却不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明明清楚自己被亏欠,却依然时时刻刻,都在为他考虑。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厉枝从来不是个喜欢撒娇的小姑娘,他也就理所应当地认为,她从来不会哭。
但其实,那些泪水早就在没人的地方,流进心里去,然后冻结成铜墙铁壁,他再难以逾越。
......
......
厉明均再没有提过要厉枝出国的事。
高考在即,他也尽量每晚早些回来,不必厉枝动手做晚饭,父女俩交流说笑的时候也比从前多了。
厉枝看出了厉明均态度的转变,也不由自主的心情愉悦起来。
......
高考前的最后几天,学校开始放假。
厉枝要把学校的所有书本和杂物都拿回来,整理了足足两大收纳箱。
还好,有余佳嫣帮忙。
她的座位连本像样的书都找不到,都是些化妆品的瓶瓶罐罐,还有漫画,收拾起来也方便。
“佳嫣,听说你要出国了?”
余佳嫣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哼,你还问,厉叔让你也去,你干嘛死活不去啊,咱们还能做个伴不好吗?”
厉枝笑着把话题自己身上摘开:“我倒想问你呢,怎么改主意了?到底是没拗过家里人吧?”
“你可猜错了,我主动要去的!”
余佳嫣兴奋地挑眉,满脸都是即将阴谋得逞的坏笑。
......
据她形容,隔壁班的小班草去了国外水土不服,连病了几日,又因为远离朋友,没了社交圈,每日抑郁寡欢,在朋友圈里emo。
于是余佳嫣决定,千里追男神,冲到英国去,雪中送个炭。
厉枝被这骚操作彻底征服:“他跟你都不熟,话都没说过几句,你就这样冲过去了?”
“是啊。”余佳嫣的回答云澹风轻。
厉枝心里重重疑影,看她的眼神也像看傻子:
“你去了,如果还是和他说不上话怎么办?他不喜欢你怎么办?又或者你们真的在一起了,他三分钟热度,没几天就散了怎么办?你一个人在国外不适应怎么办???”
一连几个怎么办。
厉枝还想继续追问,却被打断:
“小荔枝,这一点上,你可不如我。我喜欢他,所以我愿意付出一切去追他,和他在一起,哪怕结局不好,我也不留遗憾。”
余佳嫣腾出抱纸箱子的手,拉了拉厉枝的袖口:
“小荔枝,我还是那句话,你太怂了。”
“不是每段感情都能善终,享受过程就好了,还没在一起呢,就想着可能会分开,你未免想太多了吧。”
“爱情,会让人变勇敢。”
......
......
厉枝呆呆看着那潇洒的背影,呆了一瞬。
余佳嫣的话,把她的心打开了个口,冷风呼呼往里灌,让她冷,但也瞬间清醒。
她说的对。
爱情,会让人变勇敢。
也只有勇敢的人,才配拥有爱情。
面对易止,她那样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确毫无勇气可言。
神明赐爱,凡人祈求,纵然结局不如意,遇见便已是上上签。
她握了握拳,血液从手指聚集,好像力量也随之而来。
她其实可以更勇敢些。
......
......
转眼,便到了高考。
厉枝和易止分到了同一个考场,在市东边的一所学校。
厉明均特意请了一天假,要亲自送两个孩子上考场。
文具准备齐全,准考证,身份证,也都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无误。
厉枝早早躺上了床,却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终是到了最后一战的时刻,要上战场的将士,总担心自己的剑磨得够不够快。
......
不知翻了多少次身,厉枝还是没有丝毫睡意。
越是清醒,感官就越是灵敏。
厉枝听见卧室外,沉寂的客厅,传来一串极轻的脚步声,步步沉稳,往卧室的方向而来。
极轻的一声敲门。
厉枝立马翻身下床。
易止站在门外,朝她轻轻笑了笑。
专注而澄澈的目光,像是无言的信笺,让她无可控制地想起除夕夜的那个晚上,想到他说过的话。
高考结束后,两个人的关系,总该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了。
好在,她已经想清楚了。
“小止,我其实......”
没来由的心季,像是心事被戳破,声音也细小如蚊。
“姐姐,”话被打断。
易止噙着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
“姐姐别紧张,我没事,只是听见姐姐还没睡,就过来看看,然后,跟姐姐说声加油。”
“啊,”厉枝愣住,“你,你也加油。”
她的慌乱,尽数被看见,被探听。
偏偏他不肯放过她,他伸出手来,极其自然地覆上了她的手背。
“考完最后一科,我在考场外面等姐姐。”
好像是再正常不过的邀约,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却让她呼吸滞了一瞬。
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干燥温热的触觉,在这个暑热渐起的初夏,格外地灼热。
厉枝身子微微往后挪了挪,空气缓慢地腾挪过来,也让她的思绪重回清晰。
她缓缓答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