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瑶也笑了。默默理好手头的几卷书,回到属于她自己的那一间小小的偏殿,门外众女子的笑闹声还隐约可闻,细碎嘈杂。她不知她们口中絮絮说着的陆离,和她见过的青衫少年是不是同一个人?也许是,不然为何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有异样的感觉;但,她又希望不是,别人言语中的陆离太出色太完美太高太远,那样的人她只能仰望,而那个独自望着瑶池发呆,有着美好笑容的少年,才是让她想念的人。
想念?莫非自己一直在想念他吗?脸忽然热了起来,热得她心烦意乱。她起身打开衣箱,看着那件青衫发呆。看了一会儿,她啪地用力关上衣箱,也关上自己的胡思乱想。她不是玉冰这样得天独厚的仙家弟子,根本没有资格胡思乱想。她决定了,以后如果再有机会见他,不管有多尴尬,都要把衣服还他,然后就再无牵绊,再无想念。
中秋那天,圣景宫里其他五人都去见各自前来赴宴的师傅了,清瑶无人可见,看门是顺理成章的。临走时思河好心道,“你不用一直守在宫里,觉得闷就出去走走也好。”清瑶微笑点头,说,“多谢!”
不知不觉已时近黄昏,清瑶从书卷堆里抬起头来,颈困眼涩,头也有些昏沉。她揉着眼睛站起来,想想自己做了一整天的书虫,不如出去走走。反正思河也说过可以出去的。
出了圣景宫的门,清瑶径直转向去瑶池的方向。除了那里她也想不出要去什么地方,瑶池对她来说,就是故乡,她只要有时间就会回去看看她的本体。那株静月莲从她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开花了,今夜中秋,是一年中月最圆最亮之时,瑶池里只有那一株不能向着月光绽放,一定会寂寞吧。
快到时,她不经意的前望,骤然定住了脚步,池边那个背影,虽然有些模糊,但,是不是他呢?
想了又想,她终于选择了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看那个越来越近的背影。她从来没看过他的背影,却有一种奇怪的信念,告诉她那个背影就是他。
好像经历了长途跋涉,才走完那目力可及的一小段路,终于站在他身后时,清瑶疲倦得想哭。前面的人一袭白衣,腰间一柄银色的佩剑。虽然不是青衫,但那一种俊逸洒脱,她不会认错。
瑶池边除了他和她再无别人。花儿未开时总是寂寞的,那满池的绿,蓬勃也清冷。不过他好像独爱这纯粹的颜色,两次在这里看到他,都是在静月莲未开时。
不等清瑶鼓起打招呼的勇气,白衣背影已转过身来,她果然没有认错。他的容颜,还是像那天她面对面细细打量时一样好看。这时暮色又重了些,她想这样也好,她脸红,也许他看不清。
“是你呀?”他先开口,轻声笑语。原来,他也没有忘记她。清瑶好容易才抬起了很重的头,还没答话,就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并非他身上那种清凉甜淡的香,而是——清梦饮的酒香。这时她才发现,他两手都没空着,左手持壶,右手拿杯,而杯里那浅浅一半,蜂蜜般的淡金色,闻之欲醉的液体,不是清梦饮又是什么?
“你,你怎么在这里喝酒?”清瑶一时惊讶,质问脱口而出。话出口就好生后悔,自己又不是管理瑶池的园丁,有什么权利质问他?再说,也没有不许在瑶池喝酒的规定呀!这少年给过自己那么重要的帮助,今天再次相见,自己第一句话不是问好道谢,却是质问。他会不会生气呢?要是他真的生气了,该怎么办?
清瑶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少年似乎脾气很好,他只是微怔,旋即笑了,微弯的眼睛天真纯良,“怎么,不可以在这里喝酒吗?可刚才我过来时园丁也在,我问过他,是他让我自便的。还是,你不喜欢有人在这里喝酒,怕酒气扰了花香,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清瑶连连摇手,慌得语无伦次,“你自便,自便好了。我只是没想到会有人在这儿喝酒,还是清梦饮,你也不怕醉倒了没人来扶。”
她的声音渐说渐小,感觉好像又说错话了?怎么回事,自己想跟他说得不是这些啊?为什么一开口就这么乱七八糟的!
少年又是一怔,然后大笑起来,“我酒量好得很,才不会醉呢。再说,这只壶里也只盛了两杯酒,你放心好了,两杯清梦饮是醉不倒我的。”
清瑶深吸一口气稳定心跳,告诫自己绝不能再说傻话了,想了想,她小心地嗫嚅道,“你,你是陆离吗?”
少年低低“哦”了一声,似是有些惊讶,然后他点头道,“是啊,我是陆离。”
陆离果然就是他。可真的是他吗?这少年怎么也不像一个众望所归的名门弟子,不会是重名了吧?如月不是说那些上仙门下弟子共有三万吗?那么多人,有几个同姓重名的也不稀奇。
正进行着复杂的心理活动,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陆离慢悠悠说道,“你都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么你的名字呢?上次我问你,你大叫一声就躲起来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他提起初次的相遇,那一幕清瑶永生不能忘的羞窘情景又一次清晰无比地想起,脸上又烫如火烧,她埋着头,从嗓子眼里细如游丝地挤出自己的名字。
“清瑶,”他微笑重复,“这个名字是玉皇亲赐的吧?听说还让你进了圣景宫作奉书女倌,那可是个枯燥无味的差事。怎么样,瑶池外的世界,有你想像中的好吗?”
“还好吧……”清瑶应着。忽觉得不对,自己没说的事他都很清楚了,那么,他问她的名字就是明知故问,找个借口提起上次的事打趣她罢了。
她的眼神一定是怨怼的,玲珑心思的少年一眼看穿,他忍笑举杯轻啜了一口,“就算我明知故问吧,但名字是很重要的嘛,总要叫这个名字的人亲自承认了才能算数。你说是不是?”
“我可以说不是吗?”清瑶腹诽着。可少年含笑的眼那么明亮温暖,让她生不了气,那就算是吧。她低咳一声,总算说出了最该说的话,“如果不是你帮我破开本体,我就还要再多等三年,多谢了。”
“不必。”少年开始倒第二杯酒,纤细壶嘴里慢慢流出蜜色酒浆,浓香飘散开来,似乎连空气也能醉人了。他倒得很认真,直到壶里确实已涓滴不剩才作罢。随后他举杯就唇,很珍惜地喝了一口,说道,“也是你运气好。那时我正好刚刚练成了达摩指,师傅说达摩指练成,轻可拂微尘,重移九重山,随心如意。我虽然还达不到这种化境,但助你突破本体,勉力还是做到了。其实若换到现在,不用十二次弹指,五次就足够。”
清瑶暗惊,这些日子在圣景宫近水楼台,各种道法典籍读了不少,当然知道达摩指的厉害和修炼的艰难。这少年居然就炼成了,而且进步神速。如此看来,他应该是真的陆离,那个女子们说起时一脸崇拜赞叹的奇才。
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实在与她心目中那种老成持重,谨言慎行的名门第一高徒的形象相去甚远,别的不说,刚才他倒酒时一滴也不放过的样子就像个贪嘴的孩子,不知他师傅要是看见了会怎么想。
这当口,陆离也喝干了第二杯清梦饮,他十分不舍地看着左手壶右手杯,意犹未尽地叹息,“真是好酒!不过再想喝到,就要等明年的中秋了。”
清瑶实在忍不住了,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喝酒,为了喝酒盼中秋?”
“那当然!”他非但不否认,还说得一本正经,“要不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喝到清梦饮,我才不会跟师傅来赴中秋宴呢。那么多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跟每个人都要说一大堆客套话,说得口干,笑得脸僵,要多烦有多烦,我好不容易才偷出两杯酒,到这里来躲清静。可现在酒喝完了,月亮也快升起来了,净月莲一开,那一大批人就要过来赏花,清净之地也不清净了,多可惜啊。”
“偷酒!躲人!抱怨尊长!”清瑶默数着这段话里的关键词,愈发不可思议,这个陆离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原来高徒和乖徒之间,是不能画等号的。“哦,早知如此,我也不该来这里的,打扰了你的清静。”
“你没有扰我的清静,我喜欢和你说话,喜欢即是清静。”他倚着白玉栏远眺初升的第一颗星,轻唤了一声,“清瑶?”
第一次听他正式唤自己的名,那口齿间的缠绵是因为酒意吧?清瑶有点恍惚,低低地“嗯”了一声。
“玉皇真不会起名字,也是没用心罢,因为你的来历,就随着‘瑶池清莲’的寓意随口赐名,其实清瑶这两个字真不适合你……”
清瑶大惊,恨不得立刻上前捂住他的嘴。他还说两杯清梦饮不会醉,可眼下他居然在指摘玉皇赐予自己的名字不好,这般狂妄的话都敢说,还说没醉!幸好此时赏花的人们还没过来,这些醉话不过是出他口入她耳,没有第三个人听到。
她紧张得不行,说话的人却混不在意自己的失言之处,他转身,朝她靠过来。此时月华初上,虽是十五满月,光也有些朦胧,他的脸衬着朦胧月光,惊艳得让她失神,不由想起玉冰的花痴言语,她说得不错,一个男子的容颜,怎么可以这样好看!
“我不是说醉话。记得吗?在我助你破开本体时,你曾和我对视。我从没见过那样清净明亮,无暇无私的眼神,就像月光一样明澈。如果让我为你取名,我就叫你月瞳。月瞳,这才是配得上你的名字,你喜欢吗?”
一阵晕眩袭来,清瑶觉得自己被是他呼吸间的酒香熏醉了,一定是醉了,不然她不会糊里糊涂地就回答了一句,“喜欢。”
“那么,以后我们独处之时,我就这样叫你。这个名字,只有你我知道,好不好?”
“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