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贺云阳带着天景去了朔越城外的舒乐原,他们没有用御风术,而是骑了墨雪去的。这是天景在相隔八年之后第二次骑墨雪。八年没见了,马儿没什么变化,依然神骏漂亮,奔跑如风。但天景的变化可就大了。
八年前她和贺云阳骑着墨雪去了银月原,那时的她一心只想能和贺云阳结为盟友。才好对付已经对她心怀不善的太子。那时她选择要坐在贺云阳身前,并不是想要看什么好风景,而只是不想在他身后看他那酷似陆离的背影。
陆离?天景被忽然冒出的这个名字吓了一跳。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地竟已经太久没有想起了。现在,就连在冰璃雾发作的时候,她也只会想念贺云阳。有他在就不会冷了。而陆离,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忘记的呢?她竟然忘记了陆离,偶尔想到他的名字竟会被吓到,真是不可思议!
“天景,冷吗?”贺云阳环着她的手收了收,“舒乐原很快就到了,那片草原虽然没有银月原漂亮,却是很壮阔苍凉的。”
“哼,我觉得吧,你们齐朝就没什么能和大渊相比的,风景没大渊漂亮,城廓没大渊繁华,饭菜都没大渊的好吃。最最能拿得出手的,我大渊没有的,也就是你了!贺云阳,你不仅是齐朝的皇帝,你还是齐朝的国宝呢!”
贺云阳大笑,“承蒙女皇陛下这么看得起在下,不胜荣幸!”
舒乐原果然像贺云阳说的,是一片荒寒苍凉的草原。野草蔓蔓,无际无边。那些草很高,全都到了她的腰际,贺云阳拉着她在蒿草间穿行,就像在一片湛绿的海里航行。墨雪乖乖跟在他们身后。
天景有点怕这深深的草海,叫道,“贺云阳,别在往远走了,要是迷路了怎么办?”
“啊?天景,这么傻的话真的是你说的吗?”贺云阳挑起嘴角,笑得很鄙视,“你没见有墨雪跟着我们,知不知道老马识途的道理。再说,就算没有墨雪,我不能带着你飞回去吗?怎么可能会迷路?”
看天景不停眨眼却不说话,贺云阳心知大事不好,天景出了窘之后都是这样的表情,然后就要使出耍赖的必杀技了。那自己就得说上三箩筐好话才能哄得回来。
于是他主动出击,先行把她的必杀技截住了,“哎,天景,我有礼物送给你!”
没有女人会对心爱之人送的礼物不感兴趣,天景当然也不例外,她登时把被取笑后应该耍赖忘记了,亮着眼睛追问,“是什么?不好我可不要啊!”
“我会给你不好的东西吗?”他嗔怪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盒子递给天景。
盒子入手,有清凉的冰润,竟是一整块清玉雕成的玉盒。天景看了贺云阳一眼,打开了盒子。入眼之物,惊得她轻声叫道,“太美了!”
她小心翼翼把那件东西从盒子里取出,那是一枚玉镯,玉是极为罕见的血玉。那样殷红明澈的色泽,玉质上乘,镯子上,用纤细的金丝一朵盛开的华美蔷薇,正是她的家族徽记。
“是不是好的?”他笑问道。
“嗯,很好很好。”她把镯子递给他,“你给我戴上!”
百里容珏第二日就回去了,他是来宾里最早返程的人。
为他送行的仍然不是贺云阳,几个礼部的官员把这位宿醉未醒,一脸郁郁之色的宁朝君王送至朔越城外十里的驿站,说了一番客气话,拱手作别。
五日的行程,任何随从和侍卫都不敢主动和他家皇上说话,因为皇上的心情莫名其妙地糟到极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想杀人!”
终于回到了宁朝的都城,擎然城。一路上小心翼翼,终于没让这位煞星般的皇帝找上茬的随从们,总算长长吁出一口提在心口的气。
方如海听到随从们的禀报,琢磨着百里这是受了什么打击,莫不是贺云阳当真和他把话挑明了,彻底绝了他的念想,百里才懊恼恚怒成这样。
方如海打听得百里容珏一回宫就直接进了书房,忙赶过去想劝说几句。可将到御书房门口,就听得里面“哗啦啦”一阵脆响,听得他一阵心痛。因为他知道,这么清脆透亮的声音定是玉碎,定是百里容珏郁怒难平,摔了桌上那只照夜玉狮子的镇纸。
他摇了摇头,正在进与不进之间犹豫,就听到里面的百里低吼了一声,“陈天景,你这个贱女人!”
听到这一声怒骂,方如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恐。然后他长叹一声,回身就走。
第二日,百里上朝,朝堂百官之中却不见了方如海。他脸色一沉,问道,“都罕院左都御史方如海怎么未上朝?他可有上折子向吏部说明原因吗?”
吏部尚书躬身送上一份折子,呈报道,“回禀皇上,方大人留下了一封辞呈,我们去他的住处看过,方大人已经走了!”
“走了?”百里大怒,“他当朕的朝堂是什么?容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还了得!”
他正要下令让刑部四处搜查,把方如海捉拿回来。再转念一想就泄了气。方如海一定是听说自己从齐朝回来,心情郁怒,以为自己还是对贺云阳存着痴念而不快,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心灰意冷,才不辞而别。
他默默叹息一声,心道,“方爱卿,你实在是误会了朕。朕拿得起就放得下,不就是个贺云阳嘛他日后就是来求朕,朕也不会搭理他呢。朕现在已下了决心,决定要做出一番大事来。”
百里不知道,方如海就是猜出了他要做什么大事?才急火火地丢下一封辞呈连夜逃走。方如海不是百里的死忠之臣,他当初追随百里,是认定了跟着百里有前途,但现在如果还跟着百里,就是往死路上奔了。
贺云阳是个什么样的人,百里自认为了解,其实远没方如海看得清。正所谓最了解一个人的,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敌人。方如海从来就视贺云阳为敌。自然看得明白。
在方如海的心里,贺云阳是个躲都躲不开的怪物和巨兽,此人将来一旦得势,是定会把整个袤合洲吞下的。这其中,自然包括宁朝。
而陈天景那个女子,如果真是贺云阳一手扶上位的,那么这二人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一般。贺云阳这个人,容貌绝艳,但内心却是磊落男子,对龙阳断袖什么的不会有半点兴趣,他若动情,必定是对女人。现在看来,这个女人就是陈天景了。
方如海猜到了百里的心思,他肯定是想和这位大渊女帝为难了。不知是打算暗杀还是出兵与之交战,不管是那一种方法,只要他敢碰陈天景一下,守在那女人身后的那只漂亮巨兽必然会一口吞了百里,吞了宁朝。
百里这就是嫌命长在作死啊!
百里作死不要紧,他方如海可不想死。
于是他走了。
大渊的东部和宁朝接壤。两国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基本上可以说从未发生过正式的战争,只在二十年前,那时还是宁朝老国君和锦阳帝在位时期,在边界线上有过一次挺危险的两军对峙。对峙时间长达两月,硝烟味浓浓地布满漫长边界线上。战争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临界点,最后还是宁朝方面让了一步,先行撤军。这才没有打起来。
大渊和宁朝,战争是没发生过,但经常会有些小摩擦,皆是民间纠纷。也就是两国边民在做生意时谁吃了亏谁占了便宜;或者一边的牛羊走失到了另一边,牧民追索过去对方不还等等。
大渊之东接宁朝之西,两边都是两国主要的牧区,因此这种走失牲畜的纠纷几乎每个月都有好几起,二十年前那次军队对峙事件,其实最初的起因也是这个。两国的边民因为几头牛羊闹出了人命,之后边防军介入为已方的百姓打抱不平,然后矛盾不断激化升级,最终演变成了两国边防军共计十三万人马,在边界上对峙两月的危险事件。
从那次之后,两国各自总结教训。从此严令边军不得介入民事纠纷。边民如果有了纠纷,切记绝不可动手。不管原本对错,谁动手谁理亏。自己实难解决的事可以上报官衙,接到报案的一国官衙,就会立刻向另一国通报,然后此事就由两国官方调停化解
自从这项法。规出台后,十几年来,好歹再也没闹出过人命来。两国的关系也一直微妙着,既无战事,亦不融洽。
这样的关系,直到两国都换了新君,还是如此。
这种如走钢丝般的,危险而又微妙的平衡,终于还是被打破了。
隆晖四年的五月十七,大渊这边又有一户人家的两只羊跑过了界,这家的主人连忙过界找羊去了,结果一天一夜未归。这人的妻子慌了手脚,只有跑到官衙去敲了惊堂鼓。县丞一听此事,也紧张起来。立刻派人去通知了宁朝方面。
当天今晚,那个人的尸体被送回了大渊这边。尸体伤痕累累,惨不忍睹,一看便知是被活活打死的。县丞一见当即大怒,质问宁朝方面的来人为何将此人打死?两国联合制定的法规难道不知吗?
来人不但没表现出惶恐欠疚,反而振振有词,说这个人在宁朝那边行止不端,调戏一个女子,人家的兄弟和他讲理,他不但不道歉,反而先动了手,那姑娘的兄弟年纪十七,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又气此人无耻无礼,下手难免重些,此人又不禁打,就死了。
大渊的县丞顿时卡壳,如果事情真是这样,连他也要背上个教化不严的罪名,还那有脸面为死者讨还公道。
死者的妻子听到宁朝那几人的话,立刻又哭又骂,说她丈夫是老实人,是绝不会做这种事的,他们这些人是胡说八道,老爷你要给民妇做主啊!
后来宁朝的几人回去,把那个被辱女子和她兄弟带来,大渊死者之妻也去找了和她丈夫相熟的邻里朋友作证。两拨人在大渊县丞的大堂上足足吵了一天。那死者的邻里朋友都说他的确是个老实人,木讷少言,若说他会调戏女子,真是怎么都不能信。
可是宁朝那位据说是受了羞辱的姑娘哭得是寻死觅活,她兄弟在一旁满脸悲愤,牙咬得咯咯响。这些也不像作伪,再说了,人家姑娘牺牲名节,陷害一个贫苦牧民,图什么啊!
县丞在内心里是相信宁朝那双姐弟的,他打发他们回去,而后和死者的妻子谈判,许了她一口棺材,三只羊加五两银子,让她不要再闹了,回家料理丈夫后事去吧。
这个死者真是太冤了。他哪有调戏那女子?再说,那女子一身好功夫,有岂是他调戏得了的?他在路上遇到他们,他们听说他是大渊人,冲过来就打,他直到被打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其实,打死这个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挑衅找茬的第一步。
第一步只是试探,第二步便是一记耳光,重重打了大渊凌尧帝的脸。
七月初三,有二十多个到宁朝那边做小生意的大渊人被砍了。砍脑袋,自然是被宁朝的官府捉去砍的。这事已经不是自己能解决能遮掩的了。县丞抹去满脑门的冷汗,果断将这消息上报。
这消息层层上报,最后到了金殿上,放在凌尧帝的面前。
大渊宁朝两国通商到已通了一百多年,就算宁朝想要单方面结束通商,也该事先知会通告一声。可是没有,无论是地方还是朝中,都没有收到宁朝的只言片语声明从此不许大渊人过界做生意,就这样蛮横地一次杀了二十人。
天景怒了,她写了封措词激烈的国书质问百里容珏,为何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究竟意欲何为?
几天后,百里容珏的回复到了,他的话说得尖酸刻薄,称并非是不愿意两边民间通商,数天前捕杀的那批大渊人并非什么良善之辈,他们打着做生意的旗号过界,在宁朝行偷盗窃取等不堪之事,宁朝乃礼仪之帮,法度森严,偷盗十两银子就是斩刑。而这些大渊人在宁朝偷盗皆有百金以上,因此必须按律法办。不知凌尧帝是以何等道德标准教化治下万民?难道大渊子民个个都是这种鼠窃狗偷的不堪之徒?也亏得凌尧帝竟然还发国书向朕质问!若是换了朕,必然羞都羞死了。哪里还好意思问。
天景攥着那封国书气得发抖,鬼才相信这番胡言乱语。就算那二十人当真是毛贼强盗,宁朝西边五百里范围都是荒僻小城,那二十人竟能盗取百金,在百里容珏的概念里,是拿铜钱当金吗?这分明就是找茬。但这样无缘无故的找茬,百里容珏究竟想干什么?是想打仗吗?
天景把国书摔在了一旁,提笔开始写一封谕旨:封锁大渊至宁朝的边境,所有边民后撤五十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