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宾中总有几双好奇的眼睛,一有机会就瞟向那位女帝,偷偷打量。特别是贺云涛和方如海。
这次派来道贺的人选,康明帝是思之再三的。当然,派贺云阳来最有面子,可他到底对贺云阳和陈天景的关系存了疑惑,只是不好再问,但也不能再为他们创造见面机会。两国交情非浅,派大臣来显得不诚心,想来想去,那就只有让二皇子贺云涛去了。
眼下这位二皇子正在寻机偷眼打量天景。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子,坐在御座上倒也有模有样有气势,而且她一封国书就能让父皇鞭笞太子,赏赐三弟,愣是让齐朝的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一次,真是挺不简单。
对天景好奇的还有方如海。这位百里容珏的心腹谋士认定了贺云阳和这位新上位的女帝有关系,大渊最近发生的这两桩谋反案都有贺云阳从中插手,为的,就是能让这个女子坐上皇位。方如海自己也不知这种感觉因何而生,反正他就是这么觉得,并且认定了。
有时候,莫名其妙产生的直觉往往就是正确答案。
国宴散去,微带了醉意的天景回了隆华殿。各国使节带来的贺礼都放在外殿里,要等她过目后方能入国库。她打发走正要向她宣读礼单的内侍总管,自己进了内殿。
外面堆积如山的礼物她都不感兴趣,她现在只想看一样礼物。
天景说想睡一会儿,让她的宫女都在外面呆着,独自在寝殿里,慢慢打开一只精致小木盒。这是昨天贺云阳交给也的,说是道贺的礼物,她当时就想看,可他不让,说在登基后才能看。
盒子里是一只小小的木雕人偶。人偶一身红衣艳艳。裙裾袖角,每个衣褶都雕得细致入微,乍一看,几乎以为是人偶身上穿着衣服。
人偶精致的小脸正是她的面容,点漆双眸中如似有光彩流转。头上是精巧的宫装发式,正是她经常梳的式样。最奇妙的是,人偶的左手上还拿着一只细巧精致到极点的小小的虎头面具,就是那年正月十五她看灯迷路,初见他之时戴的虎头面具。面具的柄正好可以卡在人偶的手指间。天景小心地取下,扣在人偶脸上,竟然正好合适。
天景捧着那只人偶,眼泪簌籁而落。贺云阳,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可也是天下第一的大傻瓜,他为什么要记得他们初遇时的情景?他知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看着他的背影,口中念着别人的名字!他为什么要记得?这样对他不公平。
盒子里还有一张信笺,上面是他的字迹。在寄思帕上写习惯了,天景还在想得自己看得晚了,字迹会不会消失掉?手指触到纸张的质地才放下心来,这些字,是永远不会消失掉的。
信很短,只有简单的几句话。贺云阳这个人,总是喜欢把很多很多的话只藏在心里。
天景,我的红衣小姑娘:
以后你就做皇帝了,大渊的皇帝穿明黄龙袍,就连日常的服色也都是明黄,以后就再看不到你穿红衣了;以后,你也不再是小姑娘了。你是大渊的凌尧帝,威仪四方,坐拥天下。
天景,你要好好地做皇帝,把你的名字写成最辉煌的史册,让大渊所有的子民都在你的福泽中幸福生活。你说过的,在你治下的大渊,人人都能安家兴业,乐享太平。那就让我看到,你不是在吹牛。
至于那个红衣小姑娘陈天景,就留给我吧!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个陈天景有什么好,牙尖嘴利刁钻古怪,被她欺负我会折寿,和她生气我会折寿,她生病了我还得折寿。可我就是喜欢,她折我的寿!
红衣的陈天景我雕了两个,一个送给你作登基贺礼,另一个我留着。在她的发髻里穿一根红线,就可以戴上她,护在我胸口了。虽然她不会说话,但我会每天和她说话的。她很乖,永远不矫情不生气不吵架不闹别扭。
不要吃一只木偶的醋!只要你是陈天景,不管你穿龙袍还是红衣,是皇帝还是小姑娘,我都喜欢你。像以前一样喜欢你!
穿着龙袍的陈天景,一样可以和我矫情生气吵架闹别扭,这一生,我奉陪到底!
天景看着信笺,把玩着木偶。木偶的发髻间确实可以穿进红线,她想着另一个红衣陈天景现在正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心里竟真的有点酸,多好笑啊,她在吃自己的醋。
可是,那个家伙好像弄错了,他有红衣的陈天景,送她的,应该是黑衣贺云阳才对嘛。
天景笑了,今晚就告诉他,让他雕个黑衣的贺云阳送给她。
等到他雕好送来,她要把两个小木偶都放在盒子里。
陈天景和贺云阳,是要在一起的。
暮色渐深的时分,把守着允王府的四个御林军看到前面走来了一个人,那个人好像穿着……他们眯起眼睛使劲凝聚视力,不错,那人确实穿着明黄龙袍,那就应该是今日登基的凌尧帝。可是,哪有皇帝是这个样子的,既不乘辇,也不带人,就独自一个,散步般朝这边走过来了。
他们没看错,那个没有一点帝王捧场,甚至连个侍卫都没带,独自而来的人,的确是他们的新皇帝。确认了之后,四人赶紧跪下,齐呼万岁。
这位万岁手里还拿着一壶酒,随意点点头让他们起身,吩咐道,“开门吧!”
为首的御林军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当年锦阳帝所下的御诣“除朕外,一切人等不得入允王府”中的“朕”,现在已经是眼前这位了。
玄明正在院子里坐着,听到外面有门锁一道道打开的声音。他愣了,他知道自从他被幽禁府中,父皇就下了除他亲至,不许任何人进来的御诣。但是父皇从来没有来看过他。
以往,只有每半个月,府中的总管外出采买东西,府门才会有打开或上锁的动静,可是今天还没到外出的日期,总管也在府里呢,那是谁来了?
他看了眼身边的老仆陆伯,陆伯开始和他一样惊讶,但突然眼里就有了恐惧,口中呐呐道,“莫非是,是……”
他还没是出个所以然来,府门大开,一个人进来了,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关门!”
大门在那人身后关上了。玄明呆呆看着那个人。那是父皇吗?不是,父皇已经不在了。那,这个穿着龙袍,很陌生又很熟悉的人是谁呢?
“玄明哥哥,怎么,你不认识我了吗?”那个在暮色里有些面目模糊的人开口说话了,那是想了太久,又太久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天,天景!”玄明激动地唤出了这个名字,向前踏出了一步。
袖子忽然被用力拉住,阻止了他的脚步,他回头,看到了陆伯严厉又惶恐的神情。他也反应到了,来的人已经不是天景,这个名字再也不能叫了。
他一掀衣襟刚要行君臣之礼,那个熟悉的声音怒道,“玄明哥哥,你要是敢跪,敢说万岁什么的,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这是标准的天景式威胁。玄明舒了口气,她就是做了皇帝也没什么变化,他摸摸头,露出标准的玄明式憨厚笑容问道,“天景,你还好吗?”
“嗯,还行!”她说着,举了举手里的酒壶,“玄明哥哥,我给你带来了云梦醉,可是你最喜欢的哦。”
“扑通!”一声,是陆伯跪倒在地。他磕着头,老泪纵横的苦苦央求,“皇上,玄明他现在不是允王了,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这条命,您行行好,把这条命给他留下吧!求求您了,求您开恩吧!”
天景微怔后大叫道,“陆伯,你以为我是来给玄明哥哥赐毒酒的?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天景,天景你别和陆伯计较,他有点糊涂了,又太关心我,所以才这样。”玄明上前拉她,又接过她手里的酒壶,“我信你的,我信不就行了!”
他说着端起壶来就喝了一大口,笑道,“云梦醉的味道,倒是一点没变!”
看着他酒已下肚,陆伯傻了眼,又转头看了看天景,还是不太信她,又不得不信了。
天景笑了,总有些人和云梦醉一样,是永远不会变的,比如玄明。她又瞪了那可怜兮兮的老头一眼,“陆伯,你放心,他死不了。我把话放在这里,玄明哥哥要是喝完这壶酒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在灯下看玄明,才发现他也是有变化的。快三年的时间在他身上仿佛是过去了六、七年的样子,他的面容沧桑了很多。天景叹息,他身边一共只有四个人,陆伯,两个老嬷嬷,加一个姓方的中年总管。他连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都没有,虽然玄明也不是个多话好热闹的人,但不好热闹和只能忍受寂寞是两回事。
玄明喝着酒,天景喝着茶,絮絮说着累积了三年的话。当然主要是天景在说,玄明默默听着,偶然接一句,问一声。
“玄明哥哥,”天景狠了狠心,终于要说到那件最难让她开口的事了,但她必须说出来,总得让他明白,非是她不愿,而是她不能。
他抬眼看她,“怎么了?”
“父皇,父皇临终前有遗诏,你被幽禁终身的旨意,我也无权更改!”天景吞吞吐吐说完这句话,只觉比说一个时辰的话还要口干,忙端了茶盏喝茶,正好也可以低头,避开玄明的失望沮丧。
“天景,没事的。你不用难受。”
为什么反而是他在安慰她?天景诧异抬头,没看到沮丧无奈,玄明平静地笑,平静地望着她,“天景,父皇会留这样的遗诏,其实我早就想到了,你信不信?”
天景瞪大了眼睛。不是吧?老实的玄明居然猜中了父皇的心,寂寞原来会让人变得聪明吗?
“天景,父皇他始终都不放心我,或者说他始终都不信我。他把我关起来,又下了连你也不能放我的遗诏。你是这么仗义善良,如果他不留下这样的话,你肯定会在即位后立刻就把我放出来。他了解你却不了解我,他算不准我心里有没有恨,有没有反意。”
他的笑意里隐有骄傲,“天景,如果我真有反意,出来后拉上一批舅舅的旧部起兵造反,你奈何得了我吗?”
天景傻了,这个问题她真没想到,但认真想想还真是这样。她上次对阵谢午华大获全胜,那是父皇和贺云阳算计得好,这样的成功是不能复制的,如果玄明出来后突然造反的话,她还真难以抵挡!“
“但是你不会的,对吧,玄明哥哥?”
“我当然不会!我宁可死也不会做对不起大渊,对不起父皇,对不起你的事。可是父皇不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知道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玄明拍拍天景的肩,“好了,不必为我的事为难。保重好你自己,把握好朝堂和江山。我说你就不能多吃点饭,长得壮实一点。这么瘦,哪能挑得起那么重的担子!”
天景瞪眼,“你少看不起我,我就是瘦了点,其实我力气可大呢!”
“力气大就好。天景,以后我这里你最好少来,否则那些老臣又会絮叨你的。我不能帮到你已经很遗憾了,别让我觉得自己给你添了麻烦和负累,那样,我会恨我自己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