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妙慈的小说中,我的故事是从2011年的那个暴雨天开始的:
暴风雨就要来了。
云层被饱含在其中的湿气拽得越来越低,渐渐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盖子,严丝合缝地扣在透气的开口上,天地之间眼瞧着就变成了一个黑箱子。
枯荣镇最繁华的乌托街瞬时改变了节奏,那场景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的录相带画面:摆摊的、闲逛的、下棋的、上货的、染黄头发的、戴大盖帽的,各色人等都不再纠缠,动作夸张地四散奔逃而去。卖黑彩的老头一手拉扯着塑料布想要罩住台面,一手忙乱地摁住不断被狂风卷起的自制彩票。鲜红的“和谐社会 恭喜发财”一张张被风吹起,在空中打着转,漫天飞舞。
一张彩票啪的一声粘在了荣荣美发屋半地下室的气窗玻璃上,如一只蝴蝶停落花瓣,抖动着翅膀,彩票的纸边在风中发出突突突的响声。花姐停下粘满劣质润肤油的手,望了一眼彩票,嗅了嗅鼻子,闻着钻进来的风中的土腥味,喃喃自语道:
“风是雨兆,屁是屎兆。要下雨了。”
躺在按摩床上、裤子被脱到关节处的龚民嘿嘿笑了:
“净瞎扯,放屁就一定要拉屎么?行啦,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快点给弄几下,手甭歇!”
花姐便收了神,不再说话,手飞快地上下套弄起来。
随着龚民的一声闷哼,天上响起了轰隆隆的一声雷,雨滴开始无节奏地啪嗒啪嗒落下。
龚民哆嗦了几下后,放松紧绷的身子,长舒了一口气。在花姐娴熟的擦抹下,抬起屁股,麻利地系好裤子起了身。他半眯着烟熏的眼,摁掉烟头,一边穿鞋,一边说:
“明天我就回省城了,下次回来再找你哇。”
“外边都下上了,多呆一会儿噻。”花姐悠悠地说。
“不了。晚上我爹过生日,还得取蛋糕去。”
“我这儿也没把撑花,你看这事闹得……”花姐说。
“没事,我披这个袄。”
龚民脱掉了衬衫,顶在头上。白色的两股筋背心上印刷着金钢石三个字,使这个男人显得更加健硕。这让花姐情不自禁有了上前再抱一抱的冲动。可一愣神的工夫,龚民已跨出屋门。
乌托街上,雨已如麻。
来不及撤退的人们被雨水挤到了街边的屋檐下,三三两两有一搭无一搭地开始聊闲天。有诅咒老天爷的,有调侃气象预报的,有挤兑市政规划的,也有拿脐下三寸不停地开着各种玩笑的。庄户人似乎很享受下雨天制造的氛围,让他们有了不必劳作的借口。盘算一下,家里屋顶晾晒的玉米棒子已经入仓,铁丝绳上挂着的衣服都已收起,门窗关严了,牛羊都已入圈,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借着避雨开始磨牙是最好的消遣。
路边,秦三儿家烧烤炉里的炭火刚被雨水扑灭,散发着滚滚的浓烟。隔壁邻居四女嗔骂道:
“秦三儿,你个狗日的,快去弄灭它,你想呛死个谁呀?”
秦三儿正无聊地剔着牙盯着烧烤炉出神,听见有人撩拨他,回应道:
“怕呛?你上去一泡尿就给它浇灭了。就是操心别燎着毛!”
“有本事你去尿!”四女反驳道。
“咱尿出来慢,毕竟比你们女人多了一截水龙头。”秦三得意地回应。
四女红了脸,呸了一口,不再跟秦三纠缠。
“秦三儿,掏出来浇啊!那晚上你家爱荣就有熏肠吃啦!”有男人喊了一句。
人群中一阵哄笑。
烟雨中,龚民撑着衣服,缩着脖子,从乌托街顶头的东马市口一路快步跑来。
枯荣镇数得上名的一共只有四条街,呈标准的十字型结构。乌托街是横贯东西的一条主街,镇委镇政府、武装部等单位全在这条街上,大抵就是枯荣镇的长安街,最是热闹。
龚民在风雨中跑来,衣服呼啦啦地招展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只正在助跑的公鸡,仿佛要努力挣脱这个世界,随时要腾云驾雾地飞起来。屋檐下的闲人中,有眼尖的远远就认出了龚民,冲他喊:
“大民,啥时候回来的?”
“嗯。”龚民答非所问地支应了一句。
又有人喊:“龚厂长,着急回去干啥呀?”喊话的故意把干字喊出了重重的发音。
“干你老婆!”龚民一边跑一边笑着回应道。
人群又是一阵哄笑。
枯荣镇从来不乏这种直抒胸意的欢乐,每天总有笑声弥散在小镇的上空。
枯荣镇位于华北平原的最北端,居三省交界处,发源于蒙古草原的西洋河趟过草原越过山涧平缓地来到此地,透彻地滋润了一遍这里的土地后,才又哗啦啦流向邻省。老人们都说,枯荣镇是块福地,金不换。
站在山巅俯视,枯荣镇八百多间民居覆压在南北两山相夹的千亩平川上,煞是壮观。
枯荣镇的建镇历史很久远,秦代在此设县,东汉改为乡,明隆庆年间,枯荣镇被定为皇家蒙汉马交易中心,至今东马市口和西马市口的地名仍在延用。清代绥远将军在此屯兵两千,建镇风楼把守北疆。此后在民国时期,枯荣镇又改为县。直至解放前,枯荣镇一直是天阳县府的所在地。从战争年代兵家必争的军事重地到和平时期的三省民间区域商贸中心,枯荣镇热闹了上千年。
改革开放以后,枯荣镇渐渐落伍。由于既无矿藏又不沿海,再加上民风守旧不愿思变,因此,庄户人的日子越过越穷,到如今只剩下一座青山一潭绿水一片蓝天和一肚子穷开心。
轰隆隆!一阵雷声过后,暴风雨真的来了,整个山乡瞬间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
这就是关妙慈那篇小说的开头。
要我私下来说,写得一点都不好。现如今这些搞文字的人呐,估计都是中了写作宝典的毒,总是喜欢给作品寻找一个他们自认为巧妙的所谓“切入点”。其实,故事就像河水,一直那么流淌着。作家的职责就是拉着读者一头扎进河里,顺水漂流,沿途看景,这才是顺溜的写作嘛。有些作家可倒好,非要拐带着读者站在岸上,这么远观那么近瞧的,老半天脚不沾水,真他娘费劲。你瞧,关妙慈就把我偶然回到枯荣镇并顺便去按了个摩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成了她小说的切口,看得我莫名其妙,因为我的故事可不是从这儿给她讲起的。
后来一琢磨,我觉得啊,估计她是想通过这一段热热闹闹的开场戏,一下子交待出故事的发生地点和主人公,估计也就是这点小心思。其实我认为这样处理很不妥,这样会让读者误以为我是一个长期混迹于风月场所的下三滥、二流子,以为我可能会是个剃板寸、戴链子、说粗话、甩脏钱,一身暴发户德性的土老板,抑或会认为我和那位叫花姐的按摩女有什么特别的关系,甚至以为接下来和花姐将会发生什么狗血的虐心言情故事。所以,请允许我再严肃地重复一遍,那时的我是一名企业家(我是这么定义的,尽管社会上的好多人把我们不屑地统称为做买卖的),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自办企业,我是民旺金钢石新材料技术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总经理。我勤勉而上进,视企业为生命和荣誉,我平均一天将近十四个小时泡在工作上,远远超过陪家人的时间。我既不吃喝嫖赌,也不坑蒙拐骗,一直在踏踏实实做我的企业,希望把它做大做强,直至上市。事实上,我爹过生日的那段时间,我的厂子正经历着发展当中的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民旺公司与全省知名的新材料技术研究所(局级事业单位)正在商谈并购合作,一切都正在向理想的方向发展着。前途那是大大的,我认为。
那天,要不是赶上我爹过生日,我是真腾不出时间回枯荣镇的。虽说按照曾经的家庭会议约定,我一般应该每个月回镇上一趟,陪陪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以及即将一百岁的奶奶。但是,因为工厂事情太多,所以,我对这个约定的执行也就没有那么严格。我爹和我那老祖宗奶奶当然也表示了理解,她们说年轻人尽管放开手脚忙去,不要惦记家里这俩棺材瓤子。你瞧,人一老就爱拿生老病死这档子事自嘲。啥叫棺材瓤子么,这叫什么话?亲人我还是挂在心上的!我这么奋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她们那几辈人当年都过得太苦了,我想尽我之所能帮她们往回找补一些。只是枯荣镇这个老家,我确实不方便常回。我现在的小家,安在省城;我的厂子,办在省城;我的梦想,寄托在省城。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枯荣镇那个小山沟沟,虽然是我出生和生长的地方,可是,它太落伍了,落伍到跟不上我蓬勃上进的心。
不过,话说回来,我爹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讲句不中听的,还能过几个生日?而我那位老得快上吉尼斯记录的奶奶,那就更是有今儿没明儿。所以,赶上老人过生日这种大事,我再忙也得回去,百善孝为先嘛。
我爹过生日的那天,正好是周日,我带着妻子秀娟和儿子小然,从省城开车赶回了枯荣镇。生日会餐定在晚上,我们中午就到了。到了镇上,人便闲了下来,省城里的一切忙碌,到了这儿一下子就变得遥远而且不再重要。另外,我爹很不喜欢我回了家还老握着个手机没完没了地打电话,他说听着脑仁疼。其实我知道,他脑仁并不痛,只是希望我能把身和心都收回来,全心全意地陪陪他,这我完全可以理解。所以,一回到镇上,我就成了龚家的大民子,不再是龚总了。小然回到镇上却不得闲,秀娟还要盯着他做没完没了的作业。我想着自己反正无事可干,于是下午就溜达出去给我爹订生日蛋糕。我觉着,有时候,能亲力亲为地帮老人做些貌似很琐碎的家务事,其实是种最好的孝顺。
镇上的小蛋糕房嘛,大家可以想像,就是手工作坊一个。蛋糕坯子得现和面,奶油得现打发,干活效率低得很。所以,在等蛋糕这么个无聊的间隙,我才去荣荣美发屋按了个摩,在那儿什么都没发生,就是按了个摩嘛。所以我说,关妙慈把我的故事从这个点来切入,有些像小学生写口水作文,满脑子光想着急于交待那五个W(何人、何时、何地、何事、何故),并不高妙。要让我写的话,我认为故事应该从我勤奋创业、解决就业,致力发展民族工业讲起,小说一开篇就是一股强大的正能量,而且气势磅礴,像大部头。我认为这样才能更突出地表现主人公的性格,展现时代特征,进而表现我国经济蓬勃发展的新貌,类似新闻联播那种调调,那气场多强大啊。不过,人家是记者,怎么写用不着听我的,即便把我写到了警钟长鸣专栏里,咱也只能受着,最多是在心里嘀咕嘀咕。
既然她已经写到了这儿,我就顺嘴说说那天的生日聚餐吧。
那天的会餐,刚开始气氛还是不错的。
我和秀娟轮番给我爹和我奶奶敬了酒,小然还把他正处于变声期的粗嗓子故意压得扁扁的,学着小婴儿的声音给我爹唱了生日歌。末了,小然还在寿星吹蜡烛的时候,趁机给老汉脸上抹了一大把白白的奶油。家里有了孩子就多了生机,大家都哈哈地笑了,我爹也笑了,连我奶奶都咧了嘴嘿嘿地笑。小然不能大笑,一笑就咳嗽,把个好端端的蛋糕上喷得都是唾沫星子,记得当时我还斥责了他,想起来真是后悔!
我爹见小然咳得这么厉害,就跟我说:
“城里的天儿太乌涂了,往后到了礼拜天就让小然回镇上住哇,咱这枯荣镇别的条件差,就这片天还蓝、水还清。”
秀娟听我爹说这话,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她说,周末太宝贵了,一到周末就得带着小然四处补课,周六上午要补语文和数学,下午补英语和物理,周日上午补钢琴和小提琴,下午补作文和阅读,根本腾不出一点时间,这次回镇上给爷爷过生日其实是耽误了不少课的。我爹奇怪地问秀娟,小然这孩子成绩还不赖,为啥这么拼了小命地补课?还是得让孩子多休息才对。秀娟坚决地摇着头说:
“您老就别操心现如今这些培育孩子的事了,简单跟您说这叫精英教育。现代社会竞争压力多大呀,咱们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各类知识、各种技能,能接触的应该尽量让孩子早接触。他即便吸收不了百分之百,能吸收一星半点也比不补强。这样,将来到了人生的赛场上,他才能有备无患。咱们家小然,长大了不能说指望他一定要定国安邦,但最起码也是要成为人上之人的!”
我爹嘟哝着说:
“什么精英教育,听着像神经教育。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上哪儿说理,是我爹的一句口头禅,通常五句话里头就得有这么一句,倒不见得他真要拿教育孩子的事到法院告秀娟去。说这句口头禅的时候,通常他还要配合着把左手的手背拍在右手的手心里,然后双手一摊。
吃完饭,我爹又提议让我们一大家子到院子里在屋前照个合影。大半夜的,外头呼雷闪电地下着雨,照得哪门子相呀?但大伙儿为了让老汉高兴,也都照办了。照片照得还真不赖,一点都不黑。拍照的一刻,正好天上闪起了一道巨大的闪电,小然开玩笑说,咱家的相机自带天空闪光灯功能。
可照完相,我发现我爹的情绪开始慢慢低落,回到屋里他一句话也不说,只一个劲地抽闷烟。果不其然,在大家收拾盘碗准备撤局的工夫,我爹盘腿端坐在炕上冷不丁地开了腔:
“咱们这老院子保不住了,要拆!”
这话弄得大伙都很吃惊。于是我就跟了一句,问道:
“就是说要拆迁了对吧?光拆咱们院儿?”
“是整个枯荣镇都要拆,夷为平地!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我爹语调沉重地回答。
他的话音刚落,屋外匡当响起了一声惊雷,我奶奶正闭着眼用她那张瘪嘴吧嗒半块蛋糕,吓得全掉在了裤腿上。
“听说是洪江集团要整体开发这一带,要盖楼、要建厂、要搞旅游开发。枯荣镇这下牛屄大了!”我弟龚平不再自顾自地埋头喝酒,听我爹一提拆迁,他来了精神,接过了话头。
我弟这人,怎么评价他好呢?到底和我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做人做事的风格像他的娘多一些,跟我完全是两个路数。所以,说实话,我俩处得不算太亲近,我和他基本没有共同语言。
我妈是在1975年病逝的。两三年后,在我奶奶的力主下,我爹又续了一弦,对方是个县城南街有名的泼辣寡妇。1983年,这位后妈生下了我弟,就是二平。可她呢,也是个短命鬼,记得好像是在1988年,大约是那一年,反正就是价格闯关、物质紧缺的那年,天阳县城里也和全国一样,发生了大抢购。我这位泼辣后妈为了给家里多囤几袋子盐,在我们县城的大百货跟一堆壮汉挤,居然生生让人给挤死了。唉!这事儿,现在说起来都稀奇。
所以,二平等于是从小没受太多管教,现如今也小三十岁的人了,但就是不肯成家,成天嫖风浪荡地在外头厮混。他高中毕了业连高考都懒得参加,直接跌到社会上,和县城一帮愣头青天天扎成一堆,四处生事。前一段时间,他突然号称要创业挣钱,说是代理了一款什么保健产品,天天上线下线地不离口,把周边的亲戚朋友骚扰了一个遍,连我都成了他的下线,硬着头皮买了他五千块的货。我爹见他手上有一堆瓶瓶罐罐的东西,不是空手倒,觉着这至少算是个营生,不属于投机倒把,就由他去了。他天天在社会上晃悠,关于拆迁这种马路消息他知道得倒是不少。
二平提起的那个洪江集团我也听说过,很有名气。应该说,它还是我搞工厂的一个榜样。这家企业的总部设在东北,但业务的腿伸到了全国,规模很大,实力很强。这个洪江集团,听说原本是一家乡镇企业,后来改制来改制去基本变成了私企。公家企业嘛,一旦变成私人的,立马发展得高歌猛进,现如今,已发展成一家全国知名的集团公司,诸如房地产开发、高速公路建设、建筑、经贸等都有涉及。老板姓洪,好像叫个洪俭中,不知是个什么二代,反正身上一堆头衔。这人高调得很,听说出来进去都坐着防弹大奔,身后还总跟着个保镖,用咱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天天牛逼得不行不行的。我只是很纳闷,全中国那么多好山好水好政策的地方,他为何看中了枯荣镇,要开发这么一条鸟不拉屎的土山沟?
二平给我解释说:
“哥,我跟你说,洪总这人强得很!社会上流传着一句关于他的顺口溜,说人家洪总,县委楼里大声吼,市委大院随便走,省长家里喝过酒,中南海里握过手。能来枯荣镇投资,听说咱们全是沾了他爷爷的光。”
我问二平,这个洪俭中的爷爷是谁,二平说:
“听他们说,刚解放的时候,洪总的爷爷在咱们镇上工作过,叫个洪什么来着,也是个厉害人物。”
我心说怪不着呢,原本有这么个渊源。
二平这么一说倒不打紧,我奶奶却突然开了腔,按说她很少张嘴的。用小然的话讲,他太奶奶简直就是一块活化石,这尘世间的事,好像对她都没了刺激,她老人家一天到晚只管半闭着眼睛打瞌睡。这回,活化石不知咋了,猛地睁开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二平问:
“他爷爷是不是叫个洪安通?”
“好像是吧。咋了?”二平答道。
“不咋!”我奶奶冷冷地说,说完又闭了眼,恢复活化石的状态。
我弟喝了点酒,跟老太太开起了不着调的玩笑,他嘻皮笑脸地问老人:
“听这话茬,难不成老祖宗你和那个洪安通年轻的时候相好过?没见你对啥事这么上过心。真要这样,那可太好了。这回拆迁咱家能跟着沾光咯!”
“闭嘴!”
二平话音未落,我爹猛地一声呵斥。老汉本来坐在炕上,说话间从炕沿俯下身,够起地上的布鞋,照着二平的嘴巴子啪地扇了一鞋底。
二平被我爹打急了,也脱下鞋朝我爹扔过去,砸倒了桌上的一堆碗碟。我爹更生气了,随手又抓起一个饭碗,朝二平扔过去。碗里还有半碗稀粥,全劈头盖脸浇在了二平的脑袋上。二平还要冲上去和老汉理论,我回过了神,赶紧一把拉住他。
二平抹了抹脸,恶狠狠地骂了我爹一句老神经病,然后生气地摔门走人。
聚会自是不欢而散。我奶奶起了身,啥也没说回东屋睡觉去了。
好端端个家庭聚会让这么个破消息给搅了,真是讨厌得很。实际上,就这么几间砖瓦小平房,拆不拆的我倒不大在意,拆迁在当下的中国不是个啥新鲜事,只是看到老汉的这种状态我有点放不下心。本来准备晚上开车返回省城的,明天周一,小然得上学,他们那个鬼学校要求严得很,请假超过一定次数,还得写书面检查,孩子们最怕这个,而我的厂里也有一堆事等着回去处理。可现如今依这架式,看来只能明早再往回赶了。
熄灯时分,我爹带着小然睡在了他正房西屋的炕上,我和秀娟住在了西厢房的北屋。我家现在这个宅子,连厢房都算上,也就五间房,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子也就巴掌大,种不了几分菜。说实话,没多大价值。当然了,住得年头长了,尤其是老人,住出了感情,割舍不下,我也能理解。
屋外的雨沙沙沙地越下越大,不知道明天的路好不好走。
看小然已经睡实,咳嗽得没那么厉害了,我爹把小然蹬出被子的腿往回拢了拢,重新又披上那件已洗得发白的深蓝中山装起了身,他还要到东屋去给我奶奶请安。这几十年来,无论家里有啥事,忙活到多晚,我爹都会在睡前到我奶奶的屋里坐上一会儿。说是请安,其实也没什么仪式,娘儿俩一般都不怎么说话,通常是我奶奶抽她的旱烟,我爹抽自个儿的纸烟,两人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坐上一根烟的工夫。今晚我爹到了我奶奶的东屋,发现老太太已经熄了灯。犹豫了一下,我爹还是进了屋,他看见我奶奶盘坐在炕上,没有等他,自个儿已经吸上了,憋了浓浓一屋子的黑烟,料是已经吸了不少。我爹于是就没再点烟,就那么站在黑暗里,对着炕上那个忽红忽暗的烟火头说:
“那个人应该早死了哇?”
我奶奶没搭话。我爹又自言自语道:
“不可能还活着!要是活到现在,他也得有一百来岁,那不成精了?”
我奶奶在黑暗中长叹了一声,说:
“即便恶人死了,恶魂还活着呀。六十年一轮回,真不假,这不是又变成他孙子杀回来了?”
我爹也跟着叹了一声,说:
“总说恶有恶报,可我看现在这世道怎么越恶越得势。唉!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我奶奶在黑暗中轻轻掸了掸衣襟上的烟灰,然后一拍大腿说:
“恶鬼不除,永无宁日呀!唉!这泡千年老狗屎,就甭翻腾它了,翻起来都是恶臭。你甭跟孩子们传这些话。”
我爹闷声闷气地回应:“谁愿传这。”
其实关于我家这点所谓的家史,我早有耳闻。枯荣镇才有多大?说不好听点,也就裤裆大片儿地方,张三家放个屁,李四家都得捂鼻子,没有啥事能瞒过谁。虽说家里老辈儿们从不提及,可东边一嘴,西边一耳朵,断断续续地我早已把我家的这点所谓家史听得连成了片。只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也不愿跟任何人提起,就连二平、秀娟和小然,我都没跟他们说过。
不过,在关妙慈的再三追问下,我倒是讲给了她听。我想反正她是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旁外人,权当说个故事,不会构成现实的利害关系。没想到,她却把这些老狗屎也都掺进了她的小说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