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挣扎,天快蒙蒙亮时,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还做了许多杂乱的梦:
梦见巨大的铲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将北门外的千年古建镇风楼给推倒了,暴土飞扬中,冲天飞起成群的鸽子,把天空给遮得漆黑一片。二平很生气,抄起弹弓,抬手就啪啪打下来两只,然后他揪下一颗鸽子脑袋,血赤呼啦地戳到我眼跟前,问我吃不吃,我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又梦见李肥硕卑躬屈膝地走到我办公桌前,一个劲地哀求我把剩下的股份都转给她算了,我仰躺在老板椅上,眯缝着眼,摇摇手指,跟她只说了两个字:没门。李肥硕立马变了脸,破口大骂:“给你点面子还蹬鼻子上脸了?现在不卖,那你就等着将来白送老娘好了!”说完她摔门而去。我贴到窗边偷偷往楼下瞄,发现她气鼓鼓地钻进周副省长的小轿车咆哮而去……
我还梦见自己老得不成样子了,天天蹲在枯荣街边跟向日葵们一起晒太阳,静静甩着马尾辫一路轻快地从远处走来。经过我的身边,她吃了一惊,诧异地看了我好一阵,然后伸出白嫩的手指指着我问:“老大,怎么不回厂子上班去?在这儿跟一帮老头混吃等死地干嘛呀?”我说:“我老了,没人听我的指挥了。”静静伸手拉起我,欢快地说:“老大,没事,这不是有我吗,我帮你分担点。我王静静别的没有,就这一百斤给你搁这儿了,你让我往哪儿冲我就往哪儿冲。”听她说完,我激动得老泪纵横,正要掸去一屁股的尘土跟她走,她却如云烟似的消散了……
我梦见小然穿着一身蜘蛛侠的衣服,伴着激昂的第九套广播体操音乐,在学校的楼顶上蹦来蹿去。操场上有老师呵吼他,叫他快滚下来,结果,他用手指一弹,弹出一根丝,把那个老师也给吸到楼顶上去了,同学们在楼下哈哈大笑……
又梦见我奶奶周身短衣襟小打扮,绑着扎腿,别着烟秆,右手拿一把盒子枪,左手拎一颗人脑袋,正风风火火从官道上拐弯,直奔枯荣镇走来。我叔龚仁行还是小时候那个模样,鼻涕横流地迎面跑去,问我奶奶:“娘,你上哪儿去了?走这么久,我都想你了。”奶奶抬起左手,晃了晃那颗人头,得意地说:“你看,娘给你带啥回来了?”我爹则泪水盈盈地站在村口,看到我奶奶归来,他低下头悄悄伸手抹起了眼泪。等抹完泪重又抬起头,我爹突然看见奶奶身后的官道拐弯处,有好几辆警车正呼啸追来,红蓝灯一闪一闪地,由远及近。我爹赶紧惊叫:“娘,快跑,快跑啊!”可我奶奶似乎耳朵聋了,一点反应都没有,还站在那里和仁行说话。她身边,警笛声已呜哩哇啦响成一片。
我这心里正跟着着急呢,突然感觉有人猛烈地摇晃我,一下把我摇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我爹正急赤白脸地对我喊:
“大民,快醒醒!”
我坐起身来抹了一把虚汗,心想原来是场恶梦呀,可算醒来了!但奇怪的是,那警笛却还在我的耳边呜哩哇啦地响。正纳闷间,我爹又推了我一把,急切地说:
“还发啥睡愣子唻,快看外头,咋回事儿?”
我转头往窗外望去,只见我家大门外停了好几辆警车,红蓝灯一闪一闪地晃着人眼,警笛响成了一片。有几个警察正下了车,大步流星往我家院子里闯。我赶紧跳下地跑到屋外,我满脸疑惑地截住他们问:
“师傅们,你们这是来找谁?”
“龚民在不在家?你叫啥?”带头的一个斜眼警察冷冷地问。听口音,不像我们天阳县的人。
“嗯,我就是呀。咋了?”
“你涉嫌寻衅滋事和妨碍公务,根据刑法第293条和第277条之规定,现对你施行羁押。走,上车!”斜眼警察面无表情地说完,挥了一下手。他身后扑上来两个辅警,一个抓我的胳膊,另一个麻利地给我戴上了手拷。我的脑子有些空白,就那么傻愣愣地伸手让人家把给我拷了起来。
这时候,我听见我爹在身后哇地一声哭喊起来:
“老天爷呀,给条活路哇!”
他这一哭,把我给惊醒了,我拼命地一边挣扎一边咆哮:
“你们凭什么捉我?日你娘的,凭什么?这世道还他娘的有点王法没有?”
然而我的反抗,换来的只是辅警在我肋骨上狠狠的一记肘击。别看他这动作幅度不大,旁人兴许都看不出来,可我痛得已经岔了气,只剩呲牙咧嘴的份儿,想骂都发不出声。另一个抓我的中年辅警,看了看我这样子,低声对我说:
“何苦多受这一份罪?哭闹要是管用,还要公检法做甚!消停点,上车吧。”
我被人连拖带拉地塞进了警车,隔着玻璃,看见我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想往车上扑,结果被随队来的镇上派出所的几个民警给拽住了。警车又拉响了警笛,驱散看热闹的人群,杀气腾腾地上了路。我回过头,看见老汉佝偻着身子,一路小跑跟着追来。我在车里喊:
“爹,没事,你甭怕,他们不敢把我咋的!”
但我估计他听不见,还在那么踉踉跄跄地往前追。可是人的两条腿哪能跑得过汽车的四个轮子,眼瞧着我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消失到车尾滚滚的扬尘中。
我气愤地转回身,问那个斜眼警察:
“你们这是要把我往哪儿拉?啥时候放我?老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斜眼听了我的话,嘿嘿笑了。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后,他探过身子对我说:
“兄弟你是什么来路?居然惊动了副省长亲自给省厅写条子,烦劳我们市局的人跑这么远来拿你,你够能个儿的呀!”
听警察这么一说,我就什么都明白了。其实二平昨晚说过这个话,可我只当是这小子的气话,压根儿没放在心上。我当时心想着,堂堂一个副省长外加一个手眼通天的黑老大,他俩得有多少大事需要密谋,怎会在意手下的喽啰兵和别人发生点口角这种小事?应该不至于那么没肚量。现在看来,我还是把事想简单了。眼下枯荣镇的拆迁已进入最后的攻坚阶段,大后天,也就是一月一号,就到了清底子的时候。这种关键时刻,他们的凶器是该亮一亮了,否则,拿什么杀鸡敬猴?这伙人可能正四处找靶子呢,我可倒好,傻了吧唧地主动扑到人家的枪口上,看来我还真是个半吊子。现在,人家动用起了国家机器,开口闭口讲的是发展、法制、稳定、和谐,咱一个平头老百姓哪能抗衡得了这东西。算了,算了,我还是自认倒霉吧。于是,我不再喊叫也不再挣扎,索性闭上眼踏踏实实体会一把坐警车的滋味。那几个警察又问了我几句什么话,我一句都没搭理,我觉得我跟他们说不着,这是我和他们上层之间的恩怨。
我心里盘算着,他们应该不至于非要把我怎么样,无非是为了杀鸡敬猴么,现在,抓也抓了,吓也吓了,还要怎样?我想着,最好是把我拉到公安局后,象征性地审上那么几句,然后就能马上把我给放了,他们应该知道我爹还在家心急火燎地等着我呢。要说,我确实是临危不乱。在车上这一会儿工夫,我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对策。等一会到了公安局,主动承认错误,写书面检查也行,实在不行非得交罚款的话,我也可以再割点肉意思意思,总之一切配合他们,争取下午就能放出来。这样的话,我回家时顺道路过县上,还能把买寿材和请阴阳班子的事办了,啥也没耽误,等于白蹭公家一趟车。
不过,事实看来,我的估计有些偏差。警车没去公安局,而是直接开进了市郊的拘留所。上头也没派人出面审问我,就那么把我往一间空房里一扔,除了送饭就再也没人理我了。我扒在窗户口看着日头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足足等了三天,直到腊月初六的深夜,才终于迎来了一伙人。
屋外黑影绰绰地,我看不清人脸。数了一下,大约有六七个人。我正纳闷,怎么一下子来这么多警察深夜突审我?难道事态变得很严重?他们总不至于杀人灭口吧?这时,门哐当一声被打开了。站在门口的警察回头冲后面喊:
“都进来!老实点!”
借着月色,我看见排头进来的那个人,穿着长袍,垂着脑袋,脚步趿拉趿拉地一副无精打彩的模样。我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秦三儿!我激动地迎上去,和秦三儿将手握在了一起。接着,又挨个和后面的长顺老汉、护国大将军以及其他人也握了手。作为这间房的主人,我觉得我得尽些地主之谊,所以,逐一跟他们道了欢迎。
秦三儿斜眼瞅了瞅我,歪着脑袋说:
“大民,你还真是个半吊子。进牢房咋还说欢迎呢?是不是等我出牢时,还要跟我说欢迎下次光临?”
我尴尬地解释道:“我这不是看着熟人激动嘛!来来来,坐下说话。你们咋也进来了?”
秦三儿依着墙根儿蹲下,愤愤地给我叙述了原委。
原来就在今晚,也就是几个小时前,秦三儿如期举办了他的开国大典和登基仪式。典礼非常隆重,秦三儿家的小院子被妆扮得张灯结彩亮如白昼。门头挂上了一块硕大的不锈钢牌匾,上写:基业常青,落款:后秦国管理指挥部宣。院子中间还垒起了旺火堆,方便来看热闹的乡民们取暖。在欢快的迎宾曲中,三宫娘娘忙碌地在人群中穿梭,给大家挨个儿敬烟发糖。这时候,秦三儿正穿着一身在县裁缝铺订做的黄袍,躲在里屋紧张地静候吉时。
到了八点零八分,音乐声骤停。几个御前侍卫在院子里鸣放了二十一个二踢脚,然后护国大将军又抡起马鞭在台阶下甩了三响。随后,身着唐装的长顺丞相从屋里款款走出。
长顺手捧诏书,徐徐打开,朗声念道:
“皇帝臣三,敢用玄牡,昭告皇天上帝、后土神只:秦有天下,历数无疆。几经篡盗,四海困穷,王纲不立。先祖以神器冝授於臣,曰:天命不可辞拒,神器不可久旷,群臣不可无主,万机不可无统,祖业不可久替,率土式望,在三一人。三畏天之威,敢不钦承休命。谨择元日,与百僚登坛,受帝玺绶,告类于大神。唯尔有禅,尚飨永吉,兆民之望,祚于秦家,永绥四海。”
长顺抑扬顿挫地一气念完,偷眼瞅瞅院子里看热闹的乡民,见大家都呆眉处眼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个人鼓掌,似乎还在等着下一句。失望之余,长顺又想,这种诘屈聱牙的古文确实有点难为乡亲们。于是,他临场发挥补了一句:
“我宣布,秦三同志从即刻起,就是咱后秦国的皇帝了!大家鼓掌!”
这样通俗的讲话果然有效果,大家醒过味儿来,跟着又是打口哨,又是拍巴掌,自是喧闹了一番。等掌声渐渐稀落,长顺老汉闪到一边,伸手把大家的目光引导到屋内,然后扯开嗓门喊道:
“下面,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跟我一起倒数五个数。来,五——四—— 三—— 二—— 一!”
一字刚落,满院的彩灯齐齐闪烁。长顺老汉运足丹田气,高声宣道:
“有请天宝大皇帝闪亮登基!音乐起!”
院子里的大喇叭应声再次响起,在*的婚礼进行曲中,秦三儿身着皇袍头戴皇冠,迈着方步,从里屋缓缓走出。考虑到乡邻们高涨的情绪,秦三儿走到龙椅前并没有立刻坐定,而是款款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让大家尽情拍照。皇上这个意外的亲民举动,给负责安保的御前侍卫们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四个后生扯破了嗓子,喊着禁止使用闪光灯!不许拍侧面照!别给发到网上!可摁下葫芦又起了瓢,乡邻们哪管这些规矩,只管嘻嘻哈哈地拿着手机一顿猛拍,有的还冲秦三儿打起了招呼:
“三儿,挺上相啊。来,再换个姿势。”
长顺老汉使劲咳嗽了两声,秦三儿这才收了造型。待皇上坐定,长顺赶紧招呼在院子里忙乱的侍卫等人齐齐进屋,然后分文武跪立两侧,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眼见此情此景,秦三儿眼眶有些湿润,也不管地上跪着的群臣,临场发表起了感慨:
“老少爷们儿们,容朕说两句。我秦三儿做梦也没想到,这一辈子还能当上皇帝。打朕爷爷那辈儿起,我们秦家就是咱们这枯荣镇上最破落的人家。你们大伙都知道,朕的爷爷是给人家当长工的,到了朕这一辈,虽说不当长工还干起小买卖了,可你们也眼见,朕这日子过得也不比长工强多少。现如今他们说要拆迁,拆迁嘛,朕不反对,可他们竟然说建起新城后,就不允许朕沿街摆摊了!这就太欺负人!不摆摊那朕将来吃啥喝啥?好在天可怜介,托祖上赐给朕这神物。这真应了那句老话,天无绝人之路呐!”
长顺丞相在地上跪得实在腿脚发麻,咳嗽了好几次,可秦三儿正说得兴起,完全没有留意。秦三儿飞着唾沫星子继续说:
“以前有啥做得不对,乡里乡亲的,大家多担待。你们先前老抱怨说朕的羊肉串里没羊肉,今儿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就现在这物价,一斤本地羊肉批发价都得二十五块钱,切碎了才能串几个串呀?你掏两块钱就想吃到真的羊肉串,这本身就不现实。还有的乡亲怪怨爱荣的那个美发屋不爱给人理发,净劝着按摩。朕觉着这批评也有失公道。现在美发屋有几个是真理发的?你们不能光盯着我们家说三道四。再说了,一个小小的美发屋四个员工,加上爱荣夯不郎当五张嘴等着吃饭,光靠三块钱理你一颗头那还不得饿死?唉!啥也甭说了,过去的事不提它了,都是穷字闹的。朕发誓,朕当了皇帝后,一定好好治理朕这大秦国。等将来条件成熟了,朕答应把你们一个一个都收编进来。咱们有活一起干、有福一同享,真正实现小康社会,走向共同富裕。现在,朕脑子里已经构思好一个宏大的治国方略了,今儿高兴,就先给你们大致讲一讲……”
躲在里屋回避的三宫实在憋不住了,其中一宫掀起门帘,探出头来说:
“三儿……不对,那个谁,陛下,你麻利点儿,少忽沓几句。你爹刚才又屙在裤裆了,里屋臭得没法子待,你快进来清理清理哇。”
秦三儿闻言,皱了眉,转头呵斥道:
“你先回去!完了,马上就完了!”
秦三儿理理思路,正要继续发言,大门口突然涌进来几十号人,有几个戴大盖帽的警察,还有十几个荷枪实弹的特警,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伙拆迁办的人。秦三儿一看这来头,预感大事不妙,连忙喊了声:护驾!然后转身溜进里屋。警察一闯进院子就冲天开了一枪,顿时院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只剩彩灯还不识相地一闪一闪闹气氛。
为首的警察大声呵斥道:
“看热闹的赶紧撤离,这儿没你们的事,别妨碍公务!走走走!”
乡邻们赶紧一窝蜂似的挤出了院门,溜到远远的街边张望。
清空了院子,警察对着屋里喊道:
“里边的人,都给我蹲下,双手抱头,不许动!”
护国大将军在屋里听得真切,一脚把门踢上,然后紧张地问长顺老汉:
“咋闹?”
长顺捻着胡须,思谋了片刻,对大将军说:
“没事,别怕。常言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么着,你带后生们保护着我,我出去跟他们交涉。”
大将军犹豫地看向长顺,怯怯问道:
“这么着能行么?人家有枪唻!”
长顺老汉瞪了一眼大将军,问他:
“你还想不想保住你家的房子?”
一提到房子,大将军来了精神,伸手拔出腰间的匕首,凶狠地说:
“日!想拆咱们的房,没门!”
于是,五六个后生个个手按匕首,面色凝重地护送长顺走出屋门。长顺老汉在台阶上站定,拱起双手作揖道:
“列位,咱们两国之间可能有些误会。鄙人乃是这后秦国的丞相,职位相当于贵朝国务院总……”
长顺话还没说完,带头警察已经伸手一把薅住唐装,把他从台阶上给拽了下来。警察头也不回地命令道:
“把这老神经病给我拷上!”
大将军等人见长顺大使出师不利,纷纷挥舞着匕首往后缩,边退边喊:
“你们别过来啊,别过来。这大喜日子的,咱们别闹出人命。”
还没等他们退回屋里,十几名训练有素的特警已冲到眼前,并且将黑洞洞的枪口分别顶在了他们的脑门上。大将军感觉自己的裤裆里有一股热流在顺腿而下,于是,他气馁地扔掉了匕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绑定了这伙人,警察拿起小喇叭对屋里喊话:
“里边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现在举起双手,走出房门,还有机会,否则,就不保证你们的安全了!”
过了片刻,只见秦三儿高举双手,托着一包用报纸裹着的东西,低着脑袋溜出房门。身后跟着他的三宫娘娘。
警察一看秦三儿手里的纸包,赶紧后退几步,紧张地喊叫:
“小心*,趴下!”
一群警察应声卧倒,拆迁办的那伙人则拔腿就跑,二平跑得急,让大门槛绊住了脚尖,重重地摔了个狗啃泥。
秦三儿愣了片刻,然后恍然大悟地将手中的报纸包伸到眼前,急切地辩解道:
“不是*!不是*!是一泡屎!你们看。”
警察陆续从地上站起来,秦三儿哈着腰捧着屎继续解释道:
“警察同志,千万别开枪。我早就想出来投降,只是刚才我爹屙到了裤裆里,我咋说也得给他清理了一下么,所以才耽误了工夫。警察同志,我这还算是自首哇?”
警察捂着鼻子挥了挥手,于是秦三儿等人也被上了拷。队长喊了声收队,一纵君臣被押往警车停泊的方向。经过二平的身边,二平嘻皮笑脸地凑到秦三儿跟前说:
“天宝大皇帝,那我明天就去拆你这金銮殿了啊,跟你启奏一声。”
秦三儿瞥了一眼二平,恶狠狠地骂道:
“呸!这全镇子的人里头,数你最坏,当心将来生了孩子没*!”
二平也不生气,成心露出痞哩痞气的表情,凑到秦三儿耳边小声说:
“没*也比你绝后强!对了,顺便告诉你,秦始皇不姓秦,姓赢。你个傻屄!”
秦三儿一脸茫然地转过头问二平:
“你说啥?”
警察扇了秦三儿后脑勺一巴掌,呵斥道:
“不许说话!走!”
听完秦三儿的讲述,不知为啥,我想笑出来,可看看人家都垂头丧气的样子,只好假装为他惋惜地叹了一声。秦三儿听我这么一叹,仿佛找到了知音,更加起劲地对我说:
“可不是嘛大民,谁都觉得惋惜。这事咱既没登报又没上电视,上头咋这么快就知道?全是让拆迁办那伙人,尤其是你弟,给搅和了。”
我配合着一脸忏愧地低下头,秦三儿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道:
“二平是二平,你是你,两码事。你大民的人品朕是知道的。原本朕的治国方略里还有关于你的计划唻,朕琢磨着,等机会成熟了,拉你回镇上投点资。朕的计划是,把咱们这条乌托街给它保下来,作为后秦国的皇城,其他地方,他爱拆迁就随他拆去。咱们就在这乌托街上搞古镇旅游,别的买卖不让外人进来做,咱们就开连锁的烤羊肉串和按摩店。你想啊,那些来旅游的,他走饿了,不得吃饭?他逛一天逛累了,不得按个摩?绝对有市场!烤肉串是朕的老本行,不需要别人加入,朕还自个儿烤,就算是皇家垄断生意吧。按摩店嘛,需要资金量大,朕就不掺和了,放权给你搞。你可以把花姐还叫回来,当然,顺便把月娥、丽花和美贞你给朕安排进去,让她们也挣点外快,给后宫财政减轻些负担。”
我支应道:“没问题,没问题。”
秦三儿一摊手叹息道:“唉!现在可倒好,好端端一个有前途的国家,就让你弟给毁了。”
我忏愧地辩解道:“估计也不是二平在弄事,他上头还有老板唻。那个洪俭中和周扒皮才是主谋,是他们容不下你。你挡了人家发财的道,所以灭了你的国。二平哪有这么大的能量,能调动得了公安局?所以也不能把账全算在二平头上。”
秦三儿叹了一口气,说道:
“二平是走狗,他们是豺狼,都不是啥好东西!我就不明白,为啥他们挣了那么多钱、当了那么大的官,还不满足,非要把便宜都占全占尽,不给别人一点活路?现在这些上头的人呀,真是没法说!大民,你也是当老板的,听哥一句劝,差不多就得了,挣钱没个尽头,够吃够喝就行了,你把钱都挣尽了,别人挣什么?我觉得这挣钱呢,就像砍树挖煤打鱼狩猎,纵然是你有能力,也不能有吃没够地往死里刨、往绝里挖。那不叫本事,叫自私、叫贪得无厌、叫不要脸!”
跟秦三儿认识半辈子了,头一次听见他讲出这么有营养的话。就连关妙慈听了我的转述,都由衷地赞叹秦三儿此话相当有理。关妙慈解释说,秦三儿用他的大白话,给老子“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也”的中庸之道做出了最朴实的注解。当前社会矛盾如此地尖锐与不可调和,主要是源于中国人的道德观出了问题。人人只知道索取,不懂得奉献;只在乎他们直系亲属的福祉,对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人所遭受的苦难则视而不见。关妙慈笑言,要是全民都有秦三儿这觉悟,实现和谐社会指日可待。
当然了,秦三儿到底不是什么有觉悟的哲学家,他的光辉思想只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偶尔灵光乍现了那么一小下,其余的时候,他依然还是个混沌不开的讨吃侯。当天夜里,他和大将军就为了一床被子,俩人居然日娘心肝地对骂起来,要不是我起来及时劝解,估计这俩货都能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我把秦三儿拉到我的铺上,让他和我合盖一张被子,我劝解他别为这点事就撕破君臣的脸,犯不着。秦三儿气鼓鼓地说,后天就要被强拆了,一切已成定局,还君臣个屁。
是呀,后天就是腊八节了,到了强拆的最后期限,我爹那头可该如何是好?秦三儿的这一句话,搅得我一夜无眠。
自从被抓走,这几天来,我一直最担心的就是我爹。我总有一种隐隐的直觉,觉得老汉会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进而生了岔子来。别看他熬过了那么多事,可我觉着,在老汉心里,我这个长子才是最让他牵肠挂肚的。所以,我一会儿担心老汉受不了打击病倒了,一会儿又担心他因为赌气而拒不搬家跟人家闹翻了,再过一会儿,我又想到,到了后天,我奶奶如果,不是如果,是必然,还是没音讯的话,那么我爹就要从心理上接受老太太已经不在人世这个残酷的现实了,那他该是有多么的伤心啊。这些念头搞得我心神不宁。
初七一白天,我依然陷在这种焦虑中无法自拔,秦三儿跟我搭了好几句话茬,我都表现得所答非所问,搞得他也懒得理我了。
到了晚上,我依然失眠,我努力地与黑暗对话,希望能把它挽留在我的身边,我甚至偷偷爬起身跪在床铺上给夜魔磕起了头,祈求它不要将第二天的太阳放出笼,可它似乎对我的诚意无动于衷。在烦躁不堪的折腾中,眼见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地开始变白。
熬到腊八早上,眼皮跳得实在厉害,几近让人睁不开眼。我知道,这是一种非常不祥的预兆,可人已经困得无以复加,迎着朝阳,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中午时分,在头痛欲裂中睁开了眼。我惊恐地环视四周,生怕一切已然沧海桑田。不过,我看见墙角的马桶里仍旧是黄灿灿满盈盈的一桶尿,吃剩的饭盘依然横七竖八地扔在地上,而秦三儿一伙人也还是依着墙根儿在沉默中各想心事,这一切,与我入睡前似乎没什么两样。于是,抹掉一脸的虚汗,我安慰自己说,我只不过是在睡梦中度过了又一个如常的上午。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酣睡的这段时间,在相隔一百里地的枯荣镇上,已经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而这件事足以让我遗憾终生。
这起事件,是在三天后,当我走出拘留所的大门,二平给我讲述的。听完他的讲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照着二平的脸颊,使足平生的力气打出狠狠的一拳。这一拳,也打断了我和他最后的亲情,这小子从此消失于我的生活中。而我之后的第二反应,则是嚎啕大哭,直至哭晕在王静静的车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