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谢茂自己, 谁都不觉得他这一场风寒能有多大的妨碍。
皇帝自三十岁以后身体变得异常康健,一年到头几乎不生病,偶然咳嗽一声,只需喝一碗茶, 半下午就好了。这一回也是略有点咳嗽,朱雨都没来得及去唤太医,非近身都没察觉到皇帝不妥,皇帝就紧张地吩咐赵云霞领着太医署几个最好的大夫前来看诊, 马上煎药喝上。
衣飞石听说传了太医都唬了一跳, 连忙赶回太极殿,只闻见药味,皇帝却没什么异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没什么。
赵云霞也说没什么。
但是,皇帝一反常态很粘着他, 衣飞石就放下所有日常防务,只陪在皇帝身边。
一点儿小咳嗽,原本是两副药吃下去就好的小症状。哪晓得到了夜里, 皇帝的嗓子就肿了, 浑身出虚汗,衣飞石半夜爬起来给皇帝喂水擦汗, 宣召太医,被宣来的赵云霞也是有点懵,重新调了方子, 给皇帝扎了两针, 好歹让皇帝平着躺了下去。
次日, 皇帝宣布辍朝。
一直睡到午后,谢茂才蒙头蒙脑地醒来。
待吃药的时候,他就跟衣飞石说什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衣飞石觉得极其不祥,柔声宽慰道:“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歇一日就好了。”
吃了药,谢茂命宫人服侍洗漱更衣,让衣飞石扶着走到太极殿门口,看着宫殿外遥远的锦亭山,突然说:“朕想去住云台。”
“明日去吧。”衣飞石见他病歪歪路都不怎么能走的样子,下意识地阻止。
皇帝去住云台还能是为了什么?生着病还想这样那样。他是真不觉得这场风寒多大回事,今日吃了药,歇上一夜,明日差不多就该好了。陛下素来康健。到时候陛下还想去住云台消遣,他就陪着去呗。
谢茂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好了,可是,衣飞石不知道。
朕的小衣。谢茂转头看衣飞石担心的表情,心中一软,朕的小衣还指着朕好起来呢。
死别就在十日之内。谢茂想起自己死后,衣飞石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就忍不住心疼。朕不在你身边了,谁问你饮食,谁搂着你呢?也没有人能这样纵着你了。
他看着身边熟悉的宫殿,心想,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你连太极殿都不能住了。
因死亡带来的无力近在眼前,谢茂早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一天,真正面临时,依然觉得艰难极了。
他只要想起自己死去之后,衣飞石被迫离开二人相守多年的爱巢,不得不对着另外一位“天下至尊”屈膝俯首,哪怕嗣皇帝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仍旧心痛如绞,竟忍不住流泪。
这两行莫名其妙淌出的泪把衣飞石吓住了。
皇帝从不是迎风落泪的脾性,哪怕如今是在病中,突然哭了是伤了哪一处情肠?他扶谢茂进殿坐下,跪下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您别生气,臣这就陪您去住云台。”
不就是想吃肉么?这就陪您去吃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行不行?
谢茂却又不肯去住云台了,只是抱着衣飞石,一点点地亲,亲得衣飞石心头莫名苦涩,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排遣。
下午吃了饭,谢茂吩咐清点内库,另外传旨,命镇国公衣尚予与黎王谢范明日入宫见驾。
“陛下,您放宽心先养着病,臣这就叫霞姑再来看看。叫她来守着。”
衣飞石觉得皇帝这些安排非常不合常理,不祥之兆越发深重。
平白无故地为何清点内库?衣尚予都八十岁的人了,除非正旦朝贺,平时根本不上朝听宣,皇帝怎么会突然叫他进宫?
谢茂看着他。
谢茂想说,朕活不了几日了。想说,你不必想别的,只尽力与朕相处这最后的时光。
然而,想了许久,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舍不得看衣飞石担心自己的模样,既然人力不能胜,何必说出来叫人揪心呢?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告诉小衣吧。
“宣她来吧。朕今日怕是睡不好。”谢茂说。
赵云霞带着太医署三个太医守在了太极殿,太阳落山之前,重新为皇帝施针一次,衣飞石就在旁边守着,总觉得皇帝安静得有些古怪。
几个太医离开之后,谢茂就睡了过去。
衣飞石松了口气,趁空叫来衣长宁吩咐防务。
又是十年过去了,卢成、莫沙云都已经外放,为了配合皇帝立嗣的计划,衣飞石这十年提拔的就是最贴心的自家人——衣飞琥离公主与皇太孙关系太近,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衣长宁。
布置好防务之后,衣飞石搓了搓脸,准备洗漱上榻。
昨夜皇帝就折腾,他也累了。说到底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和年轻时不能比。
哪晓得才洗漱了回来,发现皇帝又睁眼躺在榻上发愣。衣飞石情知是没得睡了,上前哄道:“陛下,可是哪里不惬意?吃些什么?”
谢茂笑道:“这会儿精神好。小衣,你来陪朕歪一会儿。”
衣飞石挂念着皇帝病中脾气怪,怕自己离了身皇帝不高兴,顾不上晾发就匆匆赶了回来。这会儿皇帝要他陪着睡,秦筝就捧来一只紫檀木打成的凭几放在龙床上,衣飞石靠了上去,两个宫人晾起他的长发,用干布一点点地擦,另两个宫人捧着熏炉扇出暖风,怕他着凉。
谢茂侧头枕在衣飞石怀里,抚摸他依然年轻有力的长腿,充满了依依不舍。
衣飞石被他摸得想笑,隐隐又有些甜蜜。与皇帝相伴三十多年,再过几年就四十年了。从嫩得掐出水来的少年时,到如今垂垂老迈知天命之年,皇帝始终这么喜欢自己,没有一日腻味。都老头儿了呀,还摸得这么垂涎欲滴的,好似谁不肯给他似的……
想起下午皇帝要去住云台,被自己拒绝过,衣飞石就忍不住解释:“您这不是病着么。”
“朕好了。”朕好不了了。
谢茂翻身压在衣飞石身上,两手攀着他的胸膛,使力将他细滑的寝衣扯开,“腿分开些。”
皇帝突然翻身动静太大,衣飞石固然稳得住纹丝不动,背后替衣飞石晾头发的宫人都吓了一跳。
衣飞石无奈又好笑,吩咐道:“下去吧,不必你们了。”
当着下人的面,衣飞石从不敢驳了皇帝面子。这回宫人们都下去了,衣飞石就将衣裳掩好,认真劝道:“陛下,待明日养好了身子,臣再服侍陛下。今日不行。”
若是再年轻十岁二十岁,衣飞石也不至于这么斩钉截铁说不行。这不是都天命之年了么?往年皇帝哪儿会有什么伤风咳嗽的症候?想来就是年纪大了,精力日衰。所以,不行。病中绝对不行。
谢茂见他满脸严肃,失望之余也有些想笑,便又翻身躺了回去。
衣飞石穿好寝衣,皇帝还是仰面躺着发呆,又忍不住依偎上来讨好:“陛下生我气了。”
谢茂侧脸看他,见着这个与自己相伴了三十余年,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认认真真爱慕着自己,为了自己什么都肯做的衣飞石,满心都是不舍。重生一次,是这个小衣,又不是这个小衣了。
朕闭眼死去,睁眼重生在青梅山帝陵,只须快马加鞭半天路程,就能再见十五岁的小衣。
他呢?朕死了,他要花多少年来悲伤,思念?
衣飞石正想着要怎么哄着皇帝,就发现皇帝居然又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陛下?”
谢茂轻轻用手捧着他的脸,低声道:“小衣,听朕的吩咐。”
衣飞石利索地压住皇帝想要扯自己腰带的手,他不肯时,皇帝肯定就没办法得手:“陛下恕罪,臣不能奉旨。”
“今日必要如此。”谢茂怒道,“朕何曾强过你?听话!”
皇帝在床笫事上确实从未用强,倒是衣飞石常常强着皇帝这样那样。难得谢茂板下脸厉声要求,衣飞石犹豫了片刻,松开压着皇帝的手,仍旧想要阻止:“陛下还在病中……”
谢茂慢慢与他贴在一起,伏在他脸颊边,说道:“片刻就好。”
朕只是不能让你后悔。
你以为朕能好起来,朕好不了了。到了朕驾崩的那一日,你若想起今日对朕的拒绝,你会多难受呢?朕若不曾问你索求温存也罢了。既然要了,朕只能哄着你给。否则,他日你一定会后悔。
衣飞石心中涌起一股很莫名的悲伤,沉甸甸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皇帝折腾半夜,睡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又爬起来上吐下泻,几个守着的太医都懵了。
衣飞石亲自守在床边端痰盂恭桶,谢茂叫他走远些,他脸都是白的,急道:“这时候了陛下还要和臣闹什么脾气?”
“你洗漱都不肯叫朕看,朕也不许你看。走开走开。”谢茂不耐烦地赶他。
衣飞石就杵着不肯动。
谢茂这会儿是病得憋不住,到底还是得当着他的面泻下,叹气道:“朕一世英名。”
衣飞石在旁扶着他,给他揉肚子,事毕亲自擦洗,半点不嫌腌臜。
宫人收拾妥当退得远了,衣飞石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贴上来,搂着谢茂低声道:“臣才是陛下近臣。陛下身上不好,臣总不能连奴婢都不如。”
谢茂挨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依恋地说:“总是小衣待朕最好。”
衣飞石就想起很多年前,皇帝病倒那一回。
那回他自作主张去了黎州,拦住了作死的黎王谢范,回来被皇帝捉住大发雷霆,那一回皇帝也是受了风寒,烧了起来,被他两句话说得发昏,第一次发狠要打他——
当年不被理解的焦急、痛苦,如今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衣飞石能想起来的,还是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气成那样了,也只是叫掌嘴。
当年发脾气打了衣飞石巴掌的事是皇帝跟前的禁忌,谁都不能提。衣飞石则不然,他根本就不记得被皇帝逼问为难的焦虑了,想起当年还觉得挺甜蜜。
毕竟,就他当年干的那档子事,搁旁人身上夺职回家是没跑了。对着他,皇帝就只会嚷嚷。
生了病的皇帝就是这么毫无理智。衣飞石轻轻抚摩谢茂背心,安抚着他:“您歇一歇,还能睡半晚上呢。夜里觉养人,昼间补不上来。”说着钻进被窝与皇帝挨在一起,“臣陪着陛下。”
谢茂歪在他怀里睡了片刻,胃里翻腾又爬起来吐,衣飞石捧着痰盂替他拍背。
然而,刚才就吐光了胃里的东西,这会儿只会干呕,胃袋都似抽了起来。这会儿连药都不敢喂了,先喂了些填补的汤水。赵云霞跟着又来扎了两针,只觉得皇帝这症状见所未见。
一直折腾到天亮,终于不吐不拉了,皇帝开始叫耳心疼。
“老这么不能休息可不行。”衣飞石拽着赵云霞讨主意,“要么你给陛下开一碗安神汤。”
给皇帝开安神汤?赵云霞不敢轻易拿主意,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说得僭越了,低声道:“我与陛下商量,等旨意吧。”
没一会儿,皇帝就吩咐下来:“安神汤先熬上,朕见过大臣就喝。”
皇帝昨日传旨,命衣尚予与谢范觐见,今日一大清早,二人就联袂进宫来了。
镇国公衣尚予已晋八十高龄,纱冠下皓首如雪,看身影却矫健如壮年,与年近花甲的黎王谢范并行一处,若是不看他那满头白发,几乎都看不出他比谢范高出一辈的年龄。二人一同入宫,微微发胖的谢范走着走着就喘气,还是坐着轮椅的衣尚予扶了一把,把他一路推着进来。
——这要不是还得继续装残废,衣尚予都想把轮椅让给谢范,你坐着,我走。
“这些年……咳咳,疏于拳脚,镇国公您见笑了。”谢范老脸一红,跟衣尚予打哈哈。
衣尚予对他略微鄙视。当年也是骑快马开硬弓的将军,府上养几年就堕落成这样。不过,衣尚予这张脸上素来寡淡,鄙视也不大显得出来,谢范就很高兴地跟他谈论起刚出生的小曾孙。
黎王府世子谢圆与世子妃成亲之后,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谢嘉成,幼子谢嘉耘,女儿谢苗苗。
谢嘉成今年十五岁,去岁娶了林家的八姑娘,二月里就得了个儿子,乐得谢范合不拢嘴。
“恰好求陛下赐个吉祥名儿。”谢范美滋滋地说。
谢范得了头一个曾孙,新奇得很,衣尚予早二十年就抱上曾孙了。
前些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睿都纷纷娶妻生子,衣尚予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五世同堂,玄孙在怀。只是,孙辈再多,儿子都不在身边,他到底觉得膝下凄凉。
二儿子跟着皇帝常年住在宫里,三儿子跟着谢团儿也常年住在宫里,好像但凡是个姓谢的,不管男女都能拐他一个儿子,衣尚予能怎么办?
衣尚予与谢范各怀心思进了宫,谁都没想到,身体一向康健的皇帝竟是传临终遗诏。
太极殿里忙忙碌碌的宫人奴婢穿行不断,看见守在殿外的太医,二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进殿就闻到残留的熏香,近身服侍的奴婢全都带着两分憔悴之色——皇帝已经折腾了两夜了,外边小宫婢、小宫监能轮班休息,各个近身的奴婢哪里换得了?轮休的都上赶着来候着听吩咐。
“请陛下圣安。”谢范上前施礼。
衣飞石则连忙下来搀扶老父,歪在床上的皇帝已吩咐道:“免礼,都免礼。”
“朕记得今日是李玑在内阁当差,叫他来。”
谢茂揉了揉耳朵,吩咐给镇国公和黎王赐坐,“今日叫你们来,是为朕百年之后……”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衣飞石陡然僵住的身影,不禁笑了笑,改了口哄衣飞石。
“朕已天命之年,该议一议这事儿了。”
这话是很说不通的。被谢茂招来的衣尚予与谢范二人,一个八十好几了,一个年近花甲,哪个都比谢茂年纪大,若真是未雨绸缪,也不该是找这两位来商量。
谢范与衣尚予都能闻见殿内的药味儿,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间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叹息。
衣飞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紧门户,他自己则亲自盯在门前。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从来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时心乱如麻,很想说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乱想想多了,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皇帝“胡闹”。
“保保十八岁了。朕在他这个年龄啊,也当了两年皇帝了。”谢茂笑了笑,“他是个聪明孩子,江山托付给他,朕是放心的。只遗憾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济,到头来,政事还得团儿多费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后,保保继嗣皇帝,让团儿临朝辅政,扶他一程。”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要多看顾一二。”
谢茂问的是衣尚予。
对于谢范而言,外孙亲政是一回事,女儿辅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儿辅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皇帝意思意思问他一句,他难道还敢反对皇帝的安排?
若非皇帝一心宠爱衣飞石,怎么样也轮不到保保来继嗣皇帝位。衣家白捡了半个江山,偷着乐就完了,得寸进尺那是找死。何况,衣尚予早十年前就从枢机处退了下来,守着镇国公的爵位赋闲养老,叫他看顾下一任皇帝和太后,他拿什么看顾?
“臣虽老迈,敢不尽心竭力?”衣尚予恭敬地回答。
谢范跟着表了忠心。
接下来皇帝就没口子地说团儿精明勤恳,说保保纯孝仁善。
衣尚予怎么想的,谢范不知道。反正谢范想的是——
皇帝是真心觉得保保身子不好,还是,看出了保保性子不大好?
保保确实身子不大好,三年前,保保十五岁时,皇帝也曾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
当时谢团儿在六部轮值。从户部开始,六年时间,谢团儿把六部转了个遍,皇帝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时,谢团儿正在吏部主持修订京察大计考评标准,各方面吵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帮皇帝看折子。
——或者说,皇帝和谢团儿都有心让保保入朝历练,把这个极好的机会让了出来。
保保就开始听政。皇太孙的所谓听政,就是正儿八经的听着,不许说话。
他和他母亲宝宸公主不同,谢团儿现在姐妹会混了几年,走遍了谢朝大部分州县,再有黎簪云、龙幼株等人指点辅佐,见识与养在深宫的太孙完全不同。谢团儿能说话,也是因为她有户部侍郎的官职。
最重要的是,谢团儿身体好。
保保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大小朝会跟在皇帝身边,有时候皇帝在太极殿见内阁大臣,他也在旁服侍。他很急切地想要参与这一切,贪婪地吸收着前所未见的经验和见闻,迫不及待地展露锋芒。
十五岁的皇太孙,已经想要踏上政治舞台,崭露头角。
可惜,他忘了考虑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到四个月,保保就大病小病连着犯,刚开始他不许宫人禀报,强撑着继续上朝,后来就撑不住了。
在吏部待了半个月没回宫的谢团儿闻讯即刻回宫探望儿子,她在皇太孙病榻前大发雷霆,责问宫人为何明知道皇太孙身体羸弱,却放纵皇太孙带病上朝理事?为何不上禀本宫?为何不上禀陛下?
保保自幼体弱,谢团儿自他出生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半点不肯让他受累。就因为忙着吏部的差事少回宫半个月,儿子就带病强撑,差点累吐血。她如何不生气?生气就要找服侍的下人晦气。
谢团儿要杖毙宫人以儆效尤,病得七荤八素的保保怒道:“阿母杀的是下人,诫的是儿子?”
“阿母口口声声说在宫时把儿子照顾得怎样好,为何又不肯在宫中照顾儿子?如今却寻宫人的不是。他们是什么东西?拦得住儿子么?”
“阿母能听政,儿子就听不得政?”
“阿母是爱护儿子,还是要绝了儿子入朝之路?”
谢团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在儿子的心目中,她竟是这样忌惮亲子、玩权夺势的母亲。一时之间,竟被儿子喷得懵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对她喷了一通的保保太过愤怒,先昏迷了过去。
哪怕谢团儿极力封锁了消息,母子二人争执的内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出去。
——在未央宫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帝。
让谢范觉得玩味的是,皇帝知道了这件事,皇帝还让他也知道了这件事。
毫无疑问,谢范不可能站外孙不站亲闺女。他当时就进宫把衣飞珀痛骂了一顿,保保若不是皇太孙的身份,他能直接飞踹一脚——养这外孙不如养块叉烧。
不管是因为保保三年前的带病听政,还是因为他病倒后与谢团儿的争执,总之,他的亲政之路就此断了。皇帝如今的态度很明确,就算他之后保保继位,辅政大权也要交给谢团儿。理由就是保保身子弱,无力处置朝政,必须谢团儿辅政。
皇帝在这边信口吹捧,一直到李玑奉召见驾。
“衣爱卿,你送六兄出去。”谢茂很罕见地开始支开了衣飞石。
当着阁臣与宗室的面,衣飞石总不能问陛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只能遵旨,送黎王出宫。
太极殿内只剩下衣尚予与李玑,谢茂已有些精力不济,闭了闭眼,道:“朕有旨意。李玑,你来用笔,词句自斟——”
秦筝早已准备好文房四宝,案上摊开空白的诏书,李玑上前磕了头,心跳怦怦。
“朕死之后,后嗣之君若对襄国公不恭,凡衣家血脉,皆可凭此诏书,废其自立。”
李玑才提起笔,听见“朕死”两个字就是一抖,皇帝把后边两句话说完,他手里的笔都差点掉诏书上了!皇帝这是……疯了么?
谢茂却根本没空理会他,只盯着脸色紧绷的衣尚予,说:“这一道诏书,是给衣家救命用的。朕本想留给小衣,”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今日给他,夜里就被他烧了。所以,朕把它留给衣家。你用或不用,朕不知道,朕也不在乎——”
“今日密旨会在起居注记档,不录密旨内容。要不要拿出来,镇国公心里有数。”
“朕只有一个心愿,”
“朕活着,不许人欺负他,朕死了,也不许有人欺负他——”
衣尚予木着脸,冷冷地说:“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样异想天开。这道诏书岂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给了臣,一样是今日给了,夜里就烧了。”他还指着李玑,“平白赔上一位内阁大臣的性命。”
李玑:“……”莫唬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朕可以把皇位传给十五娘。”谢茂道,“朕没有这么做。”
衣尚予不吭声。
三年前,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二人的争吵,衣尚予同样也知情。衣飞琥一早就回家汇报了。
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不合,皇帝其实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件事。
只要皇帝在临终之前,禅位给谢团儿,看着谢团儿登基之后,再让谢团儿禅位给保保。这就彻底坐实了谢团儿对保保的权威,保证了母子传承的稳定性。又如皇帝所说,直接改立衣长和。
可是,谢茂不打算这么干。
他就要立皇太孙,传位皇太孙,又命谢团儿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
这是谢茂在位三十六年之中,唯一玩过的一场人心权术。
不管是谢团儿还是保保,临朝都有极大的风险,衣家是他们最坚实的盟友——连黎王府都要差一截。为何?黎王府中,黎王是文帝骨血,黎王世子谢圆与谢团儿血脉相去不远,且是男子,谢团儿都能继嗣,他们为何不行?若有机会,黎王府未必不会和谢团儿、保保抢夺帝位。
为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如愿坐稳目前的嗣位,谢团儿与保保都必须获得衣家的支持。
——衣家支持谢团儿母子没有任何疑义,也没有任何选择。这母子二人败了,衣家必然随之败落。
没有选择,就代表着没有条件可谈,没有退步的余地,人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给完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人家鸟尽弓藏。
谢茂的安排,让衣家不止成为谢团儿母子唯一的选择,还拆分了谢团儿母子,使之相争。让衣家从没有选择中多出了一个选择:支持谢团儿,还是,支持保保?
谢团儿不止保保一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同样也是衣家的血脉,甚至更亲近衣家。
谢团儿和保保想要握紧自己手里的权力,他们都得寻求支援。黎王府虚有其实。他们两方都想要拉扯的力量,只能是衣家。或者说,在太平三十六年中,逐渐变得枝繁叶茂、党羽众多的襄国公府。
哪怕皇帝死了,襄国公府依然能够在新君和太后之间,成为一个很超然的存在。
——衣飞石支持谁,谁就能把持朝堂大局。
这是谢茂能留给衣飞石的最好的一个局面,至于衣飞石选择支持谁才能安稳善终,谢茂相信衣飞石的眼光和能力。何况,衣飞石身边还有衣尚予和百里简两个大小狐狸帮着出谋划策。
再退一万步说,衣飞石实在太蠢,蠢得混不下去了,谢茂还在衣家给衣飞石留了一道护身符。
他为什么非要指名让李玑来写这一道密诏?因为李玑是百里简的师兄,情势坏到迫不得已时,百里简会帮着衣飞石利用这道“遗诏”。
寄望于新君顾念旧情?知恩图报?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关系,从来不是亲爱,而是利害。
皇帝揉着耳心的烦闷不耐中,衣尚予面目表情。
李玑绞尽脑汁,尽量用不发生任何歧义的用词遣句方式,把这一道可能葬送掉自己性命的秘密遗诏写好,呈递皇帝过目。
谢茂看了点点头,吩咐朱雨、郁从华送去用印记档,赐了李玑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
衣尚予木着脸将圣旨揣在袖子里回府,几次想要扔火盆里烧了,终究还是决定稍留几日。
——最起码,让小石头亲眼看一看。
让小石头知道,他爱慕服侍了一辈子的皇帝,疯是疯了些,好歹不曾辜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