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衣飞石(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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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内门窗紧闭, 不叫透进一丝风,谢茂吃了药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养息。

太后銮驾亲至, 朱雨悄声提醒了一句,谢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叫朱雨拿毛巾来搓了搓脸就要起身,太后已经扶着大宫女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 鬓边金枝颤巍巍飞舞, 可见焦急:“我儿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要紧的么?”

谢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让起来,无奈地笑道:“不过夜里贪凉受了风寒,能有什么要紧的?阿娘宽心,儿臣没什么,已宣了太医吃了汤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太后仍是看了他的脉案和药方子, 确认着实没有大症候才放下心来。

自下午和襄国公闹过之后,皇帝精力不济没什么胃口,除了汤药别的都不肯吃, 一直闭眼休息,朱雨送了几次吃食都被皇帝无视了。这会儿太后来探望, 皇帝老老实实地起了床,朱雨连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来,太后会意, 亲自盯着皇帝进膳。

谢茂吃了一碗香米粥, 几碟子开胃可口轻油少盐的小菜都没动, 就叫撤下去。

郁从华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就怕太后问一句昨夜是谁服侍,皇帝都照顾不好,拖出去打死。

——贵妇们特别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孙的疼宠看重。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太后发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来,看见他怕得满脸发白的模样,说道:“咱们主子是圣人,圣人不怪罪,你还怕什么?快下去吧。”

郁从华年纪还小,看不明局势,朱雨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这样唯我独尊的脾性,只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闲事的,谁敢管他的闲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是积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极殿大门都进不了。打着母爱的旗号收拾皇帝的心腹,这不是“疼爱”,是找茬打脸。——普通人家寡居后院的老夫人也得敬着当家儿子几分,何况,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

太后素来聪明。这些年皇帝威仪日重,太后对皇帝就越发客气了。

太平初年,太后还会把皇帝当孩子“教导”几句,此后就是彻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长信宫,她就给准备吃食玩物,听皇帝说话,叫皇帝和襄国公陪着散散步,做做游戏,皇帝不去长信宫,她也从来不会刻意宣召,每天带着孩子,召见命妇,有时候还会跟孝帝妃嫔打打叶子牌,自娱自乐。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后问道。

她亲自来探望皇帝,看了脉案,看着皇帝吃了饭,一句唠叨训斥的废话都没有。

谢茂做了几辈子皇帝,最是随心所欲,是真不喜欢被人从头管到脚,太后的表现就太加分了,冒着秋雨亲自来一趟,显得关切又慈爱,来了问药问食,又不板起架子训斥数落,谢茂心中极其舒坦。

“才眯了一会儿,精神还好。”知道太后此来是为何,他主动说道,“儿臣和衣飞石没什么大事,他近日不听话,当面就敢撒谎,才打了他几下——不会和他狠闹,他知道错了,儿臣就宽恕他了。”

在太后看来,臣下撒谎欺哄君上,莫说打几下嘴,打死也是活该。

不过,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跟皇帝撒谎。或者说,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谎,还被皇帝轻易拆穿,拆穿之后还死活不认。她认识的衣飞石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单论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样谨慎的性子,真犯了错,岂会不认?”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又问道,“怎么不见襄国公?为何不来给我磕头?——你把他撵出去了?”

提起这个谢茂就没好气,说道:“他谨慎?便没有见过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娘,他说替朕煎药,出去就没进来。这世上岂有这样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没力气和他计较,待朕好了,哼。”

太后就更惊讶了,狐疑地看着谢茂,说:“你和他争执什么了?他那样乖乖的样子,被你打得都不肯进门了,可见是你冤枉了他。”

谢茂本来看着太后冒雨前来探望的份上,不欲计较她给谢芳旧党、给黎王谢范打掩护的事了,现在她又一心替衣飞石说话——那衣飞石不就是赶去保护谢范的么?沆瀣一气!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往后靠在软枕上,掖了掖透风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个冷漠拒绝的姿态,冷笑道:“朕和襄国公争执什么,阿娘真不知道么?他在阿娘面前自然是乖乖的样子,阿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阿娘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信,他不就撂下宫禁安危,披星戴月赶到黎州把谢范保住了吗?”

谢茂这纯粹就是毫无道理地恶意揣测,刚刚太后替衣飞石说话,他就现想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事实上,谢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飞石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谢范。就因为这些年与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为他天性里不愿多事的悲悯?还是因为两家联姻的情面?——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会相信衣飞石的说辞,什么去保黎王都是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能让小衣亲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会是为朕着想那么简单。

太后侍奉两代帝王,又和皇帝这个亲儿子相安无事多年,听声识趣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将谢茂言辞间的要害处提出来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着谢范在黎州的奏折,故意到长信宫问她谢范的事,太后此时仍不知道谢芳旧党之事,不过,她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坏了事,衣飞石也牵扯了进去,皇帝还疑心是她背后指使。

这就不是儿子“儿媳妇”吵嘴,儿子气病的小事了。

牵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凭误会发酵下去,她这个儿子就要丢了!

太后杏眼圆睁瞪了皇帝许久,吩咐道:“去把襄国公传进来。”

她这是要当面对质。

谢茂自己审得衣飞石,却绝不许别人审他,皱眉道:“你叫他做什么?”

“我自然要问问他,我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什么信了。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他离间我与皇帝母子骨肉,使我与皇帝母子离心。我倒要去长公主府问一问马氏,她是怎么教儿子的?”太后道。

谢茂觉得太后简直不要脸,说道:“他为您连朕都敢叛了,您就这样对他?”

太后觉得皇帝简直脑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侧的软塌上,目无表情。

衣飞石就歇在太极殿侧殿的东间,听说太后来了,他就穿戴整齐了,只是和皇帝闹得不甚愉快,怕进门又惹皇帝生气,所以,他是准备在太后离开时再去拜见。

这会儿太极殿传召,他也不必准备什么,拿冰帕子捂了捂还肿起的脸,镇定片刻,很快就进来了。

“臣拜见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衣飞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边磕头。

“你近前来跪着。”

太后也失去了往日的慈爱,硬邦邦地吩咐。

衣飞石便以为是皇帝向太后痛斥了自己的“失职欺上”,使太后也厌恶了自己。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于太后而言,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的那一只乌。皇帝说自己好,太后未必会高兴,皇帝说自己不好,太后就必然会讨厌自己。想想又觉自己诚为可笑,皇帝再生太后的气,他们也是亲母子,自己一个外人却担心他们母子关系好不好?何其可笑。

他遵懿旨上前几步跪下,低头恭敬地说:“听娘娘训示。”

往日谢茂与太后关系融洽时,叫衣飞石听太后吩咐也罢了,现在他觉得太后简直恶毒,哪里还肯叫衣飞石被太后肆意摆布,没好气地说:“你膝伤不要治了么?还不给朕起来!朱雨,给襄国公搬椅子来,赐坐!”

衣飞石心说我哪里来的膝伤?不过,皇帝这就是明晃晃的维护,又把衣飞石弄懵了。

刚才叫朱雨传话,说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谁?前半个时辰还气得要把我打死下场,这会儿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说我做错了事,太后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着头皮搬了个椅子进来,衣飞石也不敢坐。

太后冷冷地说:“襄国公既有膝伤,坐吧。”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谢茂正在冷笑。

实在弄不明白这母子俩是在唱哪一出,既然两位都开恩赐坐,衣飞石也不好干站着,斜签着身子坐下,姿态十分谦恭谨慎。

“召你来也没旁的事,就想问一句,你说我差遣你去黎州办事,可有凭证?若是手谕,手谕何在?若是口谕,证人何在?”太后问。

明明是皇帝说她派衣飞石去黎州,她不问皇帝要证据,反而问衣飞石要证据。还把这句来自皇帝的“诬告”,顺手栽在了衣飞石头上。——看上去是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然而,只看皇帝嘴里凶狠,其实把衣飞石护得那么严实,就知道太后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与太后娘娘无涉。”衣飞石忙跪下辩解。

他其实是三人中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对太后不满,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后无关,太后才问一句,他就知道太后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围。配合太后绝不会错。

“你便是有什么花言巧语,哄得皇帝以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与皇帝生了嫌隙,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这些年可是亏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谢茂被她这假惺惺的做戏逗得不行,说道:“阿娘岂不是欺负人么?他是什么人,阿娘深知,朕也深知。阿娘对他有授艺之恩,这些年又赐衣赐食关怀备至,您吩咐他办什么事,还需要手谕?就算真给了他手谕,他难道会拿出来?”

这话简直偏心到了极点,太后被他噎了个七荤八素,衣飞石也心虚得很,他真没皇帝想得那么好,太后支使他做别的事也罢了,若是要他背叛谢茂,亲爹亲妈且支使不了,何况是太后?

“陛下,真不是太后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后给黎王送信,随便差遣一个宫婢宫监也够了,何必要臣亲往?”衣飞石解释道。

衣飞石要亲自去拦谢范,是因为他派出的下属身份无法取信于黎王,达不到震慑的目的。

太后与谢范关系远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谢范什么,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里需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说服衣飞石亲自走一趟?

谢茂本来就是现想的一个念头,被衣飞石一句话戳中了漏洞处,他也觉得这事儿说不通。

这就有点尴尬了。被打脸的皇帝目无表情,轻轻抚弄身上覆盖的锦被。

“平白对我嚷嚷了一场,总得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谢范如何了?”太后也不指望皇帝能给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飞石。

每当皇帝离京出巡,太后都会留在京中监国,并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宫妇人,她若问政,绝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顾忌。衣飞石见皇帝心不在焉,也没有特别强烈反对谈及此事的意思,便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太后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带着谢范奏折到长信宫问她时,谢范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当着衣飞石的面,她也不会再打皇帝的脸,说道:“你先下去吧。”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刚才鬼撵一般跟着赵云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飞石一眼,也不想理会他。衣飞石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心疼,抿嘴低头磕了头,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谢范不曾坦诚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问一问皇帝,”太后站起身,走到谢茂榻前,看着他的双眼,“那日陛下已经知道谢范故意拖延其事,又怀疑我与谢范一样庇护东胜党人,为何不曾坦诚一些,明白问我?”

“黎州闹事的都是东胜党的后起之秀,我久居深宫,岂能个个认识?”

“若当真是我下手庇护,此事岂会前后拖延数月之久?该死的早就死绝了,哪里还有人证能活着回京?纵然陛下不相信我这一颗慈母之心,总该相信我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眼角微微泛红,面上却无一丝狼狈伤心之色,鬓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飞,在秋雨晦涩的屋内闪烁着璀璨金光,“皇帝这些年……越发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仪。前朝后宫皆无事,也不必阿娘时时看顾。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宫往天寿山修行养息,陛下珍重。”

“阿娘!”谢茂倏地从被褥中爬了出来,想要拉住太后。

太后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背影仍是那样潇洒好看,行动时鸾凤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绽开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么快。匆匆而去,无心挂怀。跪在殿内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脚下,哪怕背后皇帝呼喊,也没人斗胆拦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极殿门前,长信宫的奴婢撑起华盖仪仗,她才多看了手足无措的衣飞石一眼,说道:“我虽不在宫中,你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

言下之意,服侍这样的皇帝,哪怕是衣飞石也难以自保平安。真到了涉及生死之时,她还愿意用皇帝生母的身份,庇护衣飞石一回。

衣飞石跪下给她磕头,眼中含泪:“是臣牵累了娘娘……”

“与你何干?”太后伸手轻抚他头顶,挥挥手,登上銮车飘然而去。

太极殿内。

谢茂穿着寝衣,独自坐在锦被上,渐渐地才觉得身上有些凉。

他一向不把太后当作“母亲”看待。

前几世他误解太后,鄙视太后,自然谈不上感情。

今世虽感怀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可他已经是活了几百岁的老人,再看太后时,总觉得太后是个小姑娘,很难生起一丝孺慕之情。他对太后诸礼不缺,恭敬荣养,是敬重太后对儿子的一片慈心,可是,他自己很清楚,这是报恩,不是儿子对母亲的感情。

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了,也习惯了高高在上,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子体对母体的依赖和崇拜。

如今太后决然转身而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在乎太后,原来他知道太后要舍他而去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怅然若失,心中生起浓浓的眷顾与不舍?

“陛下?”朱雨见皇帝身着单衣坐在被子外边,吓得脸都白了,“陛下,如今已是深秋,外边还在下雨,求您千万保重龙体……”说着就要把皇帝往被子里塞。

“排驾,朕要去长信宫。”谢茂如梦初醒,折腾着要下榻。

“是,是。陛下,求您先覆上被子,奴婢这就给您熏衣裳……”朱雨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正在蹬鞋的皇帝往后一仰,沉沉地倒在了绵软的被褥之中,“来人!宣太医!快请太后来看!”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衣飞石,他迅速将皇帝抱回榻上躺好,将手搭在皇帝颈上试了试脉搏,还没听着脉象就发现皇帝浑身滚烫,气得他大骂:“霞姑是怎么开的方子?陛下风寒不见好,倒烧了起来?”

他一手匆忙替皇帝覆上锦被,一边催促,“去把吴医正、杨太医、陆太医、张太医、李太医都宣来!速速地来!”

半下午地惊动了整个太医署,连内阁都惊闻皇帝发了热病,陈琦与黎洵联袂来探。

本也不是多凶险的症候,半个太医署的太医都来了,一碗药喂下去,又用了些旁的降热手段,皇帝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衣飞石全家都是受伤不生病的猛人,拽住太医不肯放,连问陛下怎么昏过去了?吴医正无奈,说:“陛下精力不济,梦中恰好养息身体,是臣等在方子里加了安神的药物。”

衣飞石也知道睡觉养人,这才把太医放开,又问朱雨:“不曾去给娘娘送信儿么?”

朱雨低声道:“娘娘那边知道了,只不肯来。”

太后在返回长信宫的途中,就收到了皇帝发热昏睡的消息,不过,她丝毫不为所动。

皇帝自有太医奴婢服侍,早年就不需要她这个娘守在床边嘘寒问暖,此时就更不需要了。她的銮驾如常地抵达了长信宫,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太后就把几个养在长信宫的郡主全部送回了家。

随后,长信宫宣布,即日起,停止所有内外命妇觐见,宫权直接移交六尚二十四司。

——只等着收拾好箱笼,太后就会前往天寿山修行。在此之前,长信宫封宫谢客,不见任何人。

谢茂烧到夜里才退热,昏沉中,被衣飞石用口哺了半碗米汤,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太极殿自然灯火通明。赵从贵、朱雨、银雷、郁从华都守在殿内外,五个太医有三个都在偏殿歪着,另两个清醒地守在殿内,时刻盯着,一个时辰轮一次班。这些人都轮班,唯有衣飞石不轮,他始终守在皇帝床边,轻轻拉着皇帝的手。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谢茂就昏沉沉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说:“几时了?”

“寅正。”衣飞石答应一声,见皇帝面容憔悴不甚精神,远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就难受,“陛下,您歇了半夜,昨儿也没吃什么东西,臣服侍您进些粥饭吧?”

寅正是谢茂上朝日起床的时辰,哪怕生了病,生物钟也是神准无比。

他也觉得胸腹空虚,饿得有些难受,不吃饱了哪有精力去上朝?一坐就是半天呢。

谢茂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哪晓得揉了满手的油,嫌恶地说:“朕先洗漱。”想了想,又说,“叫膳房蒸两个揉了霜糖的白馒头,端一碗白粥来。”

突然发现衣飞石穿戴整齐地守在床边,很意外地说:“你怎么不睡?”

衣飞石这样好的身体,熬上三天五夜也能神采奕奕,然而,他实在心焦如焚,这才半天时间,他就生出了满嘴撩泡,皇帝还问他为何不睡——他苦笑了一下,低声道:“陛下睡不安稳,臣不放心。”

这几日朝中都在吵南边的事,无事谢茂不愿辍朝,这就没什么时间耽搁了。

他想洗澡,守在一边的两个太医都连呼不可,只得叫朱雨打来热水擦了身子,漱了口,膳房端来皇帝指名要的霜糖馒头和白米粥,谢茂饿得狠了,两口就扫了个精光,还想再吃一点,又觉得分量足够了,不能贪图口腹之欲,就叫服侍更衣,准备上朝。

恰好昨夜在内阁值班的黎洵也赶了来,本是来看一看,皇帝病可大安了?今日是否要辍朝?

就被谢茂拉住了,赏了他一碗米粥,半斤馒头,待皇帝穿戴整齐,黎洵也吃完了这顿蹭来的早饭,君臣二人同乘一辇去了玉门殿,准备朝会。

一直到谢茂散了朝去内阁准备开小会时,他才从陈琦小心翼翼的试探中,得知太后停了内外命妇觐见,把谢团儿三个都送回了家,连宫门都封了!

——这事儿做得这么绝,朝野上下都在揣测,宫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谢茂本想着今日一定要去长信宫,好好给太后赔罪,说些体己话,求太后息怒……

他这些年也就哄过衣飞石,可是,衣飞石也从不会叫他低眉顺目地去讨好。他肯下定决心去给被他看作小女孩的太后屈膝低头,已是不易。

哪晓得就听到太后封宫的消息。他气得肋下生疼,脸上仍带着一丝病容,无所谓地说:“太后在宫中半辈子,偶然也想出门散散心。这也不行么?若有人拿什么宫规祖法说话,只管递折子上来,朕一个一个慢慢教他敬母尊亲的道理。”

朝里关心的是皇帝到底干了什么事,把太后气得要去天寿山“修行”,皇帝却倒打一耙,作出“朕就是大孝子啊,朕要放太后出宫随便玩随便耍,不服你来找朕,朕教你做人”的样子,谁还敢吭声?

谢茂本来也没有多少哄人的耐性,太后趁着他生病时,在宫中一番发作,彻底坐实了皇帝与太后母子不和的事实,他昨日生起的一点儿眷顾不舍之心,都尽数埋在了朝臣闪烁试探的目光之中。

太后封了宫,难道还要他贴上去吃一个闭门羹?还是要他差人把长信宫的门拆了,直闯进去?

二者皆是愚蠢至极。谢茂当然不肯做。你发脾气也得给朕一个赔罪的机会,这样就把事情做绝了,可见是真的不愿再见朕了!他自认除了衣飞石,这世上也没什么不可舍弃之人,再去找太后赔罪的心思就淡了——在宫里捂了半辈子,想出宫也好。

心情不大畅快的谢茂从内阁回了太极殿,觉得内殿捂了病气不舒坦,便挪到了东偏殿暂住。

进出服侍的都是朱雨、银雷,等到傍晚上灯,始终不见衣飞石过来,谢茂问道:“襄国公呢?”

他才问了一句,衣飞石很快就进来了,可见不是不在,而是候在外边。

看着轻衣简饰行止恭顺的衣飞石,谢茂撂下手里的折子,“你也同朕置气?”

衣飞石错愕地抬头,半晌才明白皇帝所指为何,忙解释道:“陛下还在病中,臣有事说不明白,怕陛下见了臣生气,是以不敢进来。陛下,求您暂不问臣的错处,待养好了身子,臣再听候处置。”

“朕不过是一场风寒,不是要崩了!”谢茂想起太后趁他发热昏睡时的布置,就气得不行。

衣飞石只得给他跪下,赔罪道:“是,是。”

“你又跪下做什么?朕训斥你了么?罚你跪下了么?”谢茂问。

衣飞石被训得无所适从,犹豫着站了起来,走到皇帝身边,低头道:“臣……是怕陛下生气。”

昨日皇帝与太后决裂,又病得一塌糊涂,衣飞石总觉得全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张而起。

皇帝一直哄他,说与他是夫妻,是自家人,他就真的相信了。可他信了皇帝,皇帝却不肯信他。这让衣飞石对自己的信心降到了极低处,哪里还敢行差踏错一步?

——在皇帝跟前,他还能比太后更有身份体面不成?太后都离宫了,他被赶出去就更轻易了。

“朕也不是恨你张狂……”谢茂搂着他在榻上坐了,轻轻抚摸他白皙的颈项,“小衣,朕同你说过了,你去黎州,你想保黎王,朕都能容得你。可你不能骗朕……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别怕朕,朕什么时候都喜欢你……”

衣飞石昨日还能硬着脖子表示,打死我也不会改口。然而,太后将离宫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将脑袋靠在皇帝怀里,低声道:“是,我不敢再撒谎了……我,”

他想起太后离开的背影,闭眼违心地承认,“我做错了事,怕陛下责罚,才胡说都是为了陛下……我知道错了,陛下……求陛下饶了我……”

“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陛下只管惩治我,求陛下开恩,不要让娘娘离宫,可好?”

衣飞石从不在闺阁相处时哀求什么,此时却伸手抱住谢茂,慢慢坐在谢茂怀里,舌尖轻轻舔舐谢茂的耳垂,“若因我做错了事,使陛下母子失和,我如何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娘娘?陛下开恩。”

谢茂激怒之下听不出衣飞石说的是真话,可他几辈子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衣飞石此时是在撒谎,说的尽是违心之言。他虽带病精力不济,被爱人腻在怀里亲昵爱抚,熟悉的滋味依然让他觉得安心舒畅,想着这几日都没与衣飞石亲近,越发渴念起来。

所以谢茂不想放手,就这么搂着衣飞石歪在榻上,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衣飞石背上抚摸。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突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惊讶又好笑地看着衣飞石,将身边服侍的下人都赶了下去,凑近衣飞石耳边,“你是……为了团儿?”

衣飞石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这时候衣飞石已经不想再犟嘴了。

无论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都愿意先承担下来。只要皇帝消了气,养好了身体,理智就会回笼。太后也没那么快出宫,届时再细细哀求一番,总能求得皇帝、太后都回心转意吧?

——真让太后去了天寿山,天底下的人岂非都要嘲笑皇帝不孝顺?

“这倒是聪明。你若为了谢范吃罪,团儿岂不念你这一份人情?日后必然多看顾你家。”谢茂觉得这个理由才比较合理,谢团儿是为了嗣皇帝的母亲,交好谢团儿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过,你这也太早了些,朕起码还能活二三十年呢……”

衣飞石本想随口认下罪名,哪晓得竟然是这么一个“罪名”?

皇帝竟认为他在皇帝龙体康健之时,就想着曲意结交谢范,卖好给谢团儿,为皇帝山陵崩之后做打算?在皇帝心目中,他就是这样钻营恶毒的小人?

衣飞石怔怔地看着谢茂,突然将额头抵在谢茂胸膛上,痛苦地问:“陛下宁愿相信我是为了讨好团儿郡主,也不愿相信我对陛下确有真心么?——我就是这样的小人,不配喜欢陛下么?”

他实在太痛苦了。

哪怕他没有眼泪,没有哭腔,干涩清晰的吐字声息中,依然饱含着浓重的痛楚。

“我就没有真心么?”

“我是做错了事,自以为是,想错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是,我就不能是为了陛下吗?”

“陛下为何不肯信我?”

“为何不肯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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