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衣飞石千里迢迢追杀皇庄刺客, 十几日不眠不休,累得削瘦一圈,憔悴支离, 惟恐皇帝怪罪,一时脑子抽筋,做了个假屁股给皇帝求饶。
哪晓得皇帝就一直把这个假屁股收在库里,动不动就要“把侯爷的假屁股请出来”!
最让衣飞石觉得可恨的是, 他脑子正经是抽了筋, 次次都扯不回来!
那日先斩后奏灭了陈朝,他又是害怕皇帝怪罪,所以,皇帝巡幸西北之时,他就揣了一根亲手做的戒尺,与假屁股配套, 本想求皇帝宽恕……
当然,戒尺当日是没用上,皇帝用了别的东西“教训”他。
辗转几日之后, 他才把戒尺红着脸给了皇帝。皇帝当时就笑了个前仰后合,叫朱雨仔细收好了。
现在, 假屁股和戒尺同时出现在榻上,皇帝板着脸盘膝坐着,说严肃又似开玩笑, 说玩笑?衣飞石并不敢将之视作玩笑。他记得很清楚, 皇帝不舍得体罚他, 真拿了这东西出来,就是要训诫他了。
他不自在地坐了起来,神色尴尬:“陛下,臣……”
谢茂还记得太后训诫过自己,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两口子吵架不能给下人看了去,早就把殿内闲杂人等都清扫一空,这会儿拿起戒尺,说道:“朕只问你两件事。”
“求陛下训诲。”
衣飞石在谢茂的逼视下不敢动弹,被迫歪在软枕上“听训”。
“你这膝伤怎么来的?”
“……”
衣飞石才迟疑片刻,谢茂啪地一戒尺抽在那做得惟妙惟肖的假屁股上,一声闷响。
他连忙认错:“我错了,我忘了陛下说的话,我不该胡思乱想去跪宫门,昨儿我就该回观云小楼,若陛下不在,我再……”
“自己捧着!”谢茂脸色一沉,戒尺挑了挑那个假屁股。
衣飞石羞耻至极,低声道:“陛下,求陛下……”
若是换了以往,他这样难过地哀求,皇帝早就缓下容色哄他了。
这会儿非但不肯饶恕,反而又是狠狠一戒尺抽在那个假屁股上,啪地一下,惊心动魄!若非当日衣飞石选的木料沉重结实,只怕都要被打下榻去。
衣飞石不敢再求,忍着羞耻抱住那个假屁股,捧在谢茂跟前:“臣知错了。”
谢茂捏着戒尺砰砰砰敲了木头屁股十下,因是衣飞石捧在手里,他动作就轻了许多,并不愿怒火冲着衣飞石发泄。他只是告诉衣飞石,朕很生气,很不满。
衣飞石脸红得似要滴血,这样的教训,比真的抽他皮肉还让他羞耻难受。
“再说一遍,若朕不在观云小楼,你要如何?”谢茂问。
“若陛下不在,臣……”
“再去跪宫门”这个答案还没说出口,已经为他赚来了十下戒尺,衣飞石蒙头蒙脑地想了想,憋出一句,“臣就在府上等着!”
得罪了皇帝还要在家等着,这样大逆不道的答案,居然说对了?
见皇帝没有翻脸抽他,衣飞石的心思顺着这个方向跑,越来越敞亮,继续说道:“待天亮了,臣再去太极殿求见陛下。陛下说过,无论何时何事都不会不见臣。见了陛下,臣再求陛下责罚……”
发觉自己说到“责罚”二字,皇帝指尖在戒尺上轻敲了一下,他连忙改口:“若是陛下罚臣跪着,臣就跪着,陛下罚臣……那个,假屁股……臣就……”
谢茂微微抬头,就看见衣飞石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握住他手里的戒尺,红着脸低声说:“也或许陛下心疼臣,舍不得责罚,就……饶了呢?”
谢茂被他低柔求饶的模样勾得心神一荡,若不是几辈子压抑惯了,差点就要搂着亲上去。
“朕问你话呢,不许嬉皮笑脸!”
衣飞石哦了一声,不似奏对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失落。
谢茂竟觉得自己对他太无情了,振了振心神,仍是板着脸问他:“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臣下回休沐回府,就给陛下送两车宝石来。”衣飞石低眉顺目地回答。
跪宫门一事毕竟是个误会,谢茂有些恼恨衣飞石不信自己,头也不回就往左安门跪着去,可如今衣飞石认了错,又给了针对下次遇事的正确执行方案,谢茂觉得达到了目的,就暂时放过此事。
不然怎么办?继续打那个假屁股?少抽两下是震慑,抽得多了那是有多蠢……
“适才太后跟前,你做什么怪相?”谢茂问道。
这事儿比跪宫门严重多了,谢茂才问一句,衣飞石脸色就变了。
他起身欲下榻跪着谢罪,被谢茂拦在榻上下不去,蹲在榻上跪又不敢,坐又不是,低头不安地解释:“求陛下明鉴,臣实不敢做怪相。臣心中是有几分自私,也确实不愿郡主再借内阁之力,可是,陛下……”他眼巴巴地望着谢茂,“臣岂敢违逆陛下旨意?”
“你怎么不敢?你昨儿一心一意谏朕纳妃,朕如何问你都不肯改口!”谢茂反驳。
衣飞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憋了半天实在没法儿回答了,他慢慢将手里假屁股捧起,请皇帝责罚。
谢茂重提昨日之事,本是给衣飞石一个台阶,让他顺着下了也就完了,哪晓得到了此时此刻,衣飞石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劝谏纳妃的坚持。谢茂低声道:“你说你错了,不叫朕纳妃了,朕不打你。”
“臣昨日想了许久。陛下说得对,臣岂有资格置喙陛下后宫事?”衣飞石按下手里的假屁股,不敢看皇帝双眼,他就看皇帝手里拿着的戒尺,“以臣议君,臣死罪。”
一句话把谢茂噎得,“这是跟朕顶嘴了?不叫你管朕的后宫,你就要去死?”
衣飞石低头声如蚊蝇,说了句什么。
谢茂那是个凡人耳朵,没衣飞石那么好的耳力,皱眉道:“你说什么?”
衣飞石骑在假屁股上,凑近他跟前,在他耳畔小声说:“求陛下饶命。”
谢茂满肚子怒火都被他低柔的哀求声勾得荡漾成了潋滟春波,耳心酥麻一截,心瞬间就软了。
他低眉一瞥,衣飞石坐在他跟前,脸上还带了一丝尴尬与忐忑。
这么正事歪说的“勾引”,对衣飞石而言也是首次,很害怕皇帝会翻脸震怒。直到他眼角放低微微一笑,衣飞石才松了口气,伏进他怀里:“臣不该惹陛下生气,陛下饶了我吧。”
这样低眉顺目地求饶,谢茂还能怎么办?
谢茂叫他咬着戒尺,细细教训了一回,也顾不得还是白天,就搂着一起睡了。
阖眼入眠时,谢茂搂着他火热的身躯,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心中也很无奈。自始至终,衣飞石都没有松口。他只说不该惹陛下生气,求陛下饶恕,却从不说,臣以后不谏皇帝纳妃了。
黎州的奏折来得比闻讯回京的谢范还快。
谢团儿三人进宫当日,黎州郡守李长宜破获中南七州最大拐带贩卖妇孺案的折子,就送进了太极殿。
在奏折中,出力最多的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就露了一个小脸,毕竟不敢大肆吹嘘他调遣四百九十九个大头兵帮衣小侯爷干私活的事迹。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不存在,只有衣飞珀以宜绘亭侯的身份,当了个大案首告。
这案子在朝中引起一阵哗然,不止因为失踪多月的黎王府郡主与衣家小侯爷回来了,也因为犯首严氏所招认的罪行太过惊世骇俗。
严氏经手的被拐妇孺中,似福熙班那样的病童多不胜数。
令朝野侧目的是,她居然还专营着拐带高官千金、世族女眷的生意。
二十年间,严氏单从京城就拐带了不下十五名贵女,或是卖去南方做娼妓|女奴,或是贩出北境予蛮族做妾,这还是活着有数的——在这过程中死了多少人,严氏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跟着谢团儿回京的十多个少年奴婢中,有些是回来寻找父母的,大部分都是污了名声无法归家的少女,一心跟着谢团儿找条活路。这其中就有个女孩儿出身高门,谢团儿与琥珀兄弟都认识她,她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胡乱编了个名字,根本不愿回家。
谢茂拿到折子就烧了,暗骂黎州郡守李长宜是个棒槌。
二十年里被卖掉的千金贵女,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五个,其父祖全都是三品以上高官,这种事不上密折,不行密审,折子里写得那么详细清晰,搞得这么沸沸扬扬,怕不是要把朝中老大人气死七八个?
这案子搅得皇帝万寿节都没过好,满朝上下人心惶惶,高官世家都在清查内禁,严禁三姑六婆入府,姑娘媳妇太太皆闭门不出,曾丢了某尚书千金的积林寺被泼了马粪狗血,说书的女先生全都没了饭吃,有某部郎中府上媳妇生孩子,老太太不叫接生婆进府,生生憋出个一尸两命……
没两天,龙幼株匆忙来报:“陛下,日前臣所查西河暗间案,有线索了。”
谢茂想了想,不就是那个姓赵的西河商贾,在京中四处送瘦马娼妓的案子吗?前段时间龙幼株就追丢了线索,赵赟自杀之后,案子陷入了死胡同。现在突然说有线索了……“黎州案?”
“是,陛下,臣请旨调阅黎州严氏案实录。”
“你要仔细些。”谢茂道。
龙幼株自然知道此事轻重,低声道:“臣亲自审卷,不过人手。”
谢团儿回京第六天,丁禅、衣长安回京。
第七天,黎王谢范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