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素从巡捕房下了班,走在回去的马路上此时太阳已经落下,中午的阳光随着太阳的消失,连暖烘烘的温度都已经没了。
虽然已经正式步入了春天,汪素因为白天都在办公室里并未感觉到。每天上班时候,还是萧瑟的寒风,下班的时候也是不见阳光,冷风刺骨。
人们总是在冬天的尾巴里习惯性寻找春天的预兆。其实,春天来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年年如是,但在未见面之前,心里还是有些惦记的。
在日历牌上,春天已经来了很久,在这个城市里,对汪素来说,春天却似乎还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草是枯黄的,树枝是灰暗的,经过了一冬的冷风侵蚀,它们不由得都露出了些无精打采的疲惫。
明天是休息日,过了这一天,到了周一就要送汪兰去学校了。汪素打听过“法国公学”里,确实不需要自备什么学习用具,甚至连衣服都统一免费。
所以她也没什么可准备的,省下了不少的功夫。急匆匆回家的步子里,脑子里想着心思,心里非常感激顾探长帮的这个忙。
到了门口,大门紧闭,汪素敲了敲门,大多数时间汪兰都在楼上,很难听见,所以敲了好一会儿都没下来开门,这是被上次大姐和何兆清来闹事弄的怕了。
于是汪素就想着过两天要找人在门外装一个电铃。又敲了一会汪兰才踏踏的小跑着在门里警惕地问道:“是谁啊?”
“是我,快开门。”
汪素被妹妹的这一出弄的又好气又好笑。
“哦……你等等。”
然后汪素就听到里面,抽掉顶门板凳的声音,然后才打开门。
“快点进来!”
汪兰的小手拉着汪素赶紧进门,然后又“咣……”地一声把门关上,从里面把门闸拴上,汪素看到她还准备用长条凳顶住门,这才拉了拉她说:“不用了……”
看着妹妹这样,汪素心里十分心疼。显然这是被上次的事情弄的心里有阴影了。
“我回来了,不要怕。”
汪素摸了摸妹妹的头说道。
“嗯……那,那就到晚上再把门顶上。”
汪兰想了想,虽然不怎么放心,还是听了姐姐的话。
汪素放下拎包,拉着妹妹的手进了里面,发现汪兰之前没听到是在做饭。只是她又不敢出去买菜,只是拿着昨天的剩饭,切了点香葱在炒饭。
“今天不在家里吃,姐姐带你出去吃。”
汪素看着14岁的妹妹,很是心疼。
“不用了,外面好贵的,再说味道也不怎么样。”
汪兰听到姐姐说出去吃,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又懂事的说道。
“后天要送你去学校报到,现在还来得及,带你买两套衣服,然后吃完我们在回来。”
虽然学校发校服和其他用品,但是第一天去报到不能穿的太寒酸了。汪兰的衣服都是她之前穿剩下的,显然后天去报到穿出去不大体面。
听了姐姐这么说,汪兰赶紧打了一盆热水,洗了脸,然后姐妹两出了门,往霞飞路走去。
周末,霞飞路上也非常热闹,人流非常大,上铺打烊的时间要比平时更晚。汪素带着妹妹,逛了没一会就帮她从头到脚买了两套新衣服,都是新式的洋装,适合汪兰这个年纪穿着。皮鞋也买了两双,替换着穿。
姐妹两拎着新买的东西,走到了红房子西餐馆,汪兰不自禁的看着玻璃窗里的食客和优雅的布置,汪素看到以后,直接拉着妹妹走到了餐厅里。
红房子这家老牌的西餐厅在上海经营多年,是上海滩悠久的品牌法式西菜馆,几乎是很多上海人接触西餐的源地,其地位不言而喻。这里法国菜做得非常的正统地道,小时候汪素由爸爸带着来过几次,其实汪兰也来过,只不过那时候她还太小,完全没有印象。
“姐姐,这里太贵了,我们出去吧!”
汪兰拉着姐姐,想要转身出去。从她记事起,几乎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像红房子这样的地方,对她来说和平常的生活完全是两个世界。
“出去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吃不起。”
“再说了,你以后要到法国学校上学,学校里吃的都是西餐,法国菜,今天不习惯一下,到学校要闹笑话的。”
汪素说的又不是没有道理,起码要让汪兰熟悉一下刀叉的使用。法国公学针对的都是法租界法籍员工的子弟,学校里供应的膳食当然是以法国菜为主。
在侍者的招呼下,姐妹两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靠窗的座位已经被先来的客人都占据了。侍者放下餐牌,因为生意太好,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
姐妹两研究了一会,点了两份大红肠罗宋汤,一人一客炸猪排,还有一份蜗牛,和海鲜意面,汪素算下来价格还是合适的,因为这家餐厅已经中国化了。
汪素现在的薪水,偶尔带着妹妹来吃这样一顿大菜是没有问题的。以后妹妹需要住校,只有到周六才会从学校回来,然后在家里过个礼拜天,周一再去学校。
所以接下来大部分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妹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自己,所以一想到以后每个礼拜只能和她待在一起一天,心里也不是那么好受。
很快,侍者把她们点的菜端了上来,汪素教着汪兰正确使用刀叉。以前汪家也是经常吃西餐的,只不过汪兰早就没印象了。而汪素一直在圣玛丽学校,她的餐桌礼仪是非常地道的英式贵族派头。
汪兰确实非常聪明,刚开始的动作还非常笨拙,很快在汪素的纠正下就开始有模有样,汪素一边和她说着西餐桌上的规矩,示范给她看如何正确的喝汤,一边和她关照着到学校里应该遵守的一些规定,以及和同学之间要处理好关系等等。
汪素不担心汪兰的学习能力,法语虽然没基础,但是以汪兰的聪明乖巧,很快就应该能跟上进度,她的性格也一直很好,所以汪素并不是很不放心。
姐妹两说着话,然后汪素往旁边一看,正好隔壁桌上的人也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那边的人笑了起来,起身从他的桌子上离开,走到汪素这里,说道:“密斯汪,真巧啊,你什么时候来的?这位小妹妹是?”
没错,坐在隔壁的居然是很久不见的李少爷,李霄云。有段日子没见了,自从那次在医院里,李霄云和他们告别,说是要去船务公司上班之后,就一直没有见到过。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见了。汪素看着李霄云,今天居然穿的十分朴素,一身很普通的灰布中装,而且在红房子看到他也算是十分稀奇。
红房子这种地方,对于一般市民来说档次是比较高了。但是对李少爷这样的富家少爷来说,这档次就差的太远了。平时出入丽兹俱乐部和法国总会这种场所的纨绔,没想到也会来这里吃饭。
“李少爷,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吃饭?这是我妹妹。”
汪素也笑着和李霄云打了招呼。
“令妹啊,真的和你长得很像,再过几年就比你还漂亮了。”
李霄云说话还是还以前一样,花擦擦。
“坐下一起吃点?”
汪素礼貌的说着,看到李霄云一直站着,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
“我坐一会,吃是已经吃饱了,今天和同事一起来的,已经吃点差不多了。”
李霄云听了汪素的招呼也不客气,直接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汪素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发现还有两个和李霄云差不多大的先生,都穿着一样的灰布中装。
“难怪进来没看到李少爷,穿成这样,还真认不出了。”
汪素对着李霄云开着玩笑。
“不要喊什么李少爷了,我现在就是一个船工,这两个同事都是从四川刚来的,带他们来吃个饭。”
李霄云的表情真挚,仿佛听到李少爷这个称呼非常不能接受。汪素也觉得他的变化比较大,首先发型已经剃成了中规中矩的平头,原本的油头上还要抹“司丹康”,只是这一点,要不是李霄云叫她,她就很难认出他来。
而且李霄云现在的皮肤也不是原先的小白脸了,晒的很黑。现在才刚刚到了春天,按理说太阳还不是很大,能晒成这样,显然是长期在户外,大概是因为一直在船上晒的。
“好吧,李……”
汪素笑着要改口,可是一时想不出李霄云的名字。
“哎,就知道汪小姐对我没印象。李霄云,木子李,云霄的霄,云霄的云……”
李霄云也不觉得尴尬,主动报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大哥哥,你的名字是不是云霄直上的意思?”
汪兰不怕生,这时在旁边接了话。
“呃……家父的意思大概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哥哥我有点不争气……”
李霄云听了汪兰说的,竟然有些脸红,挠了挠头。
“我觉得哥哥以后一定会的,你要加油哦!”
汪兰的嘴巴很甜,很会说话。
“那是当然,我现在就很努力……”
李霄云一边说一边偷偷看着汪素。
“哥哥,你们的衣服也是校服吗?”
汪兰好奇地看着李霄云和隔壁桌子上的两个人,三个人穿的衣服都一样。
“小妹妹,我们这个不叫校服,而是工服,不过也差不多。”
李霄云和汪兰说着。
“民……生……航……运……”
汪兰一字一句的念出中装胸口的四个字。
“是的,我就在这里上班!”
李霄云说出这句的时候,隐隐脸上有一些骄傲。
“航运……是开船的吗?”
汪兰好奇滴地问道。
“是的,哥哥现在就在黄浦江上跑船,和外国人的轮船比谁开得快……”
李霄云自豪地说着,然后看了汪素一眼。
从汪素的角度来说,今天再次见到李霄云确实觉得他变化很大。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从发型和肤色来看,确实和以前相比,简直难以想象。汪素在丽兹,以前做招待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穿着非常浮夸的去消费,并且十分奢侈,一晚上一掷千金根本就无所谓。
现在他手里那根原本从不离手的象牙司的克也不见了。而且穿着工装就来到了霞飞路吃西餐,这个纨绔似乎确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这时,李霄云的两个同伴叫李霄云过去,看来大概是准备走了。李霄云和姐妹两打了个招呼后,回到原来的桌子,过一会他们三个起身离桌。
他的两个同事往门外走,李霄云过来对着汪素说:“密斯汪,我们要回去了,再晚就没有电车了,今天是我发工资,所以你们这里的账我也付了。”
“啊,那怎么可以,不能让你请客,没这个道理……”
汪素赶紧站起来叫侍者,把他付的账退了。
“密斯汪,别这样,这是我自己挣的钱,不是和以前一样花家里的,我走了。以后去你们巡捕房找你和顾探长,小妹妹再见!”
李霄云说着话,一边转身往门外走去,门口他的两个同事还在等他。
“哥哥再见!”
汪兰冲着李霄云的背影打着招呼,李霄云听到后转过身朝姐妹两摆了摆手,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看到他已经出去了,汪素也只好坐了下来。这顿饭其实不贵,但是让李霄云付账,她心里总还是不怎么舒服。
这个小开,自从那次在丽兹注意她以后,后面几次见面表现的都非常殷勤。她这个年龄毕竟不是什么都不懂,从他的眼神里汪素知道李霄云大概是对她有了意思。
汪素从来没考虑过自己的感情问题,之前都是为了一家人的生活而挣扎。通过姐姐汪兰的变化,她很清楚如果找了一个不合适的人,会给女人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现在她刚刚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定程度上和亭子间那里进行了割裂。虽然过程非常不体面,甚至是让老洪他们出面把姐姐和姐夫送进了牢房,但是她并不后悔。
看着身边专心致志切着猪排的妹妹,她的目光很坚定。没有什么可以后悔的,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那么做,一家人最终还是混在一起的话不光会毁了自己,连妹妹都会被姐姐和何兆清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