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祜此时才轻轻地叹道："所以说关于靖国公一案的所有卷宗资料都没有提及你的存在。可是彼时京都风声鹤唳，你和年叔又是如何掩藏身份行迹，以至于今日梁夜暗中查探了两个月都没有发现你们身份可疑之处。"

沈卿一问道："陛下可记得显宗时大燕与南周联手抗击西秦铁骑一事？"

慕容祜说答道："南周物产丰饶但不擅武力，而大燕兵强马壮却少耕田。南周每五年用粮食与大燕换兵器战马，同时派皇子为质以示诚意。丰景年间南周派来的是现在的三皇子姬义昆，因靖国公一案被南周召回，"说到这慕容祜突然明白了，睁大眼睛说道，"先帝登基前两年显宗封了靖国公之女沈沐，也就是你的姑姑为和亲公主嫁去了南周，而嫁的就是那个姬义昆！"

沈卿一点头道："所以年叔将我扮作女孩趁天未亮潜入了质子行馆，姑丈将我们混入随行中，被召回时带我们去了南周。后来两年前年叔带我辗转来到晋州，入了教坊伺机入宫查明真相还我一族清白。"

慕容祜想到沈卿一方才所提的青牙令，知道他尚有保留，便也不再继续问下去，只说旧案："靖国公府灭门那日我在宫中都能看到冲天火光，可以想见当时场面有多么惨烈。我曾翻看三国各世家小传，靖国公三代皆是一心护国的忠军之臣，无端端就通敌叛国实在蹊跷。"

慕容祜说着又看了沈卿一几眼，只见他此时虽仍着女装，但神态举止又完全是一副少年俊杰的模样，实在难以想象眼前的少年郎和之前那个怯弱娇羞的舞伎是同一个人，也不知这些年他在教坊受了多少不甘愿的训练，不禁叹道："只可怜你将门虎子却要作那般姿态在宫中行走，你心中定觉屈辱吧？"

沈卿一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冷了几分，冷哼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为族人清白这又算的了什么！"

慕容祜见他冷着脸非要作少年老成之态不禁莞尔，心知他肯定还是介怀，但自己有疑惑不得不问了，便硬着头皮道："世间女子各异，你却偏偏要作娇柔之态，这与你本性相差甚远，而你装扮起来却几无破绽，可见一定是日夜练习许久，却为何故？"

沈卿一答道："是年叔和锦娘教我扮成这样的，他说我这样的容貌再加上那样的神态气质一定会让那些心中有鬼的人有所行动，我也疑惑至今。"

慕容祜想了想说道："也许我知道原因。我年幼时不得宫人悉心照顾，有一日跑迷了路，恰好遇到了宛青，她将我带到宸妃宫殿梳洗。宸妃还使人抱了阿瑶来与我玩耍，还给我吃点心..."慕容祜说到此处脸上露出一副怅然之色，"你可知你装扮娇柔时与她有七分相似。"

沈卿一顿时了然："所以那日太后大怒并不因为林太妃将我与长公主对比，而是因为我让她想起宸妃！"说完却觉心中疑惑更深，"可我是父亲与民间女子所生，怎么会与内宫中的宠妃肖似？而年叔和锦娘隐于市野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二人想了许久仿佛都有了些头绪，但想到那猜测却都没有将想法告知对方。

片刻后慕容祜方才出声："听你所言那个年叔必定是靖国公生前得用的部下，他教你这般肯定不单要激起太后的醋意，他的真实意图我们总会知道的。"

沈卿一点点头不再多言。

此时福宝已拿了酒来，放在席地而坐的二人中间便退了出去继续守在门口。

两个少年也不取酒杯，就一人拿了一小坛默默地喝着。

屋内没有燃灯，秋季清冷的月光径直穿过窗子洒在地上。

一坛酒下肚，沈卿一已有些醉意，他扭头看着月光中的慕容祜喃喃道："陛下与传闻不符。既不愚钝，为何先帝要扶了梁夜起来却让自己儿子做个傀儡。"

慕容祜冷笑道："你父亲虽忽视你母亲，却始终用心教导关爱着你。而我与先帝此生唯一一次相见是他即将大行召我去他病榻前宣旨。"

沈卿一听了心中诧异，想到记忆中已经模糊了面目的父亲的慈爱，年叔的严厉教导，南周时姑姑的疼爱，顿时对慕容祜生出几分同情——帝王家的枷锁让他比普通少年辛苦太多。

"先帝厌恶我母亲微贱，又迫于梁氏施压，只临幸了一次便再也没见过她，"慕容祜咽下最后一口酒，淡淡地说道，"即便是诞下皇子，也只是封了个良人。于她而言唯一的安慰便是由于所有人有意无意的忽视，她得以亲自抚养自己的孩子。但是因为产后得不到足够的照料，她只苦苦挣扎了两年便去了。"

"哦？那陛下这一身本事又是何人所授？"沈卿一不禁问道。

"是宸妃，"慕容祜说，"就是那日她见我可怜，过不了几日便让宛青领了福宝来。福宝的师傅是皇家从小培养的守护内廷的高手，先帝派他去了宸妃身边保护。福宝将我扮作小太监单日夜里去他师傅那里学武艺，双日正午去林阁老午休的值事房里读书认字。"

"林阁老？前廷议事大臣众多，便是午休时又如何掩人耳目？"沈卿一问道。

"先帝体恤林阁老年迈，特赐了一间值事房供他午间休憩。"

说起林阁老来慕容祜微醺的目中透露出几许崇敬："阁老大才大德颇具宗师风范，又不拘泥于俗礼，否则也不敢在劝诫先帝无果后接受宸妃的建议偷偷教导我。"

沈卿一接着他的话说道："可林阁老毕竟年岁已高，兵权实权均在梁夜之手，陛下又有个草包名声，想要夺回权柄几无可能。所以我这个变数一露出点端倪，陛下就迫不及待要抓住。"

慕容祜点头道："所以我赐你我母亲的姓氏封号，我心中盘桓数年的浊气按捺不住就要舒发出来。"

沈卿一听了苦笑道："陛下是舒了口浊气，可此番一下子就将我推在众人眼前，又托了这张脸的福，怕是您握着的这个变数不过几天就要被人扼杀在此了！"

慕容祜从小到大孤苦伶仃地活在深宫中，身边不是心机叵测的梁氏爪牙，就是暗中嘲讽他的势利之徒，对他表达过真诚善意的人实在寥寥无几。现在终于有了一个福宝以外的人同龄人可以跟他以几乎平等的姿态相处——哪怕只是坐在地上喝酒赏月心中的喜悦和兴奋怎么也抑制不住。

而沈卿一多年来怀抱仇恨，在父亲旧属们的严厉教导中长大，从没有过朋友。如今进了这虎穴狼窝，却有这样一个人向他伸出手，说，一起吧。

一起吧。

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值得信任，不知道这番选择会将自己拖入深渊还是迎来曙光，只知道如今自己心中被忐忑和兴奋涨的满满的。

就这样，两个孤独的少年在满室清辉中带着醉意乱七八糟畅聊着过去，现在，还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