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清月坊众人正乱糟糟地收拾着箱笼。
原来这清月坊并非宫中御用,只是近几年渐渐红火起来的官坊。为筹备小皇帝十七岁寿典,各州府均需选荐些才艺出众档案清白的官坊去宫中献艺贺寿,而这清月坊便是晋州府选荐来的。
寿典尚未开始便有艺人被皇帝陛下选中,按规矩整个乐坊便要离开宫廷回晋州去。好在皇帝现在正宝贝着青芽儿,特意开恩准她与乐坊亲近的人道个别。
青芽儿被安置进远离皇宫中轴的闲致阁中。闲致阁说是阁,却也不过一个偏僻的小院落,布局摆设均是中规中矩普普通通,只是院中一角种着一棵古槐,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旁边一口不知何年何月挖的井。
这等布置若在寻常人家里,也算清幽雅致,可在这雍容大气的皇宫里却让人觉得鬼气森森。
此时青芽儿正在这树下对着一个年逾五旬的男子哀哀地哭着,那人是清月坊老板锦娘的兄长,青芽儿将他唤作年爹爹。
正是这年爹爹当年游历时捡回了青芽儿,与锦娘一起将这孩子教导长大,虽说不上悉心照料,却也是有实实在在的养育之恩的。
年爹爹也红了眼睛,他抹了抹眼角溢出的泪说道:"好孩子,我们这就要走了,从此以后...从此以后,你一个人..."说到这似再也撑不住一般低头将脸埋在手掌里呜咽起来。
待到终于平静些了,他抬头仔细嘱咐起来:"从此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这深宫里摸索。这于你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一条路了,可这路上多得是些没了人性的...这闲致阁地处偏僻,能与一些不相干的人少些纠葛实属幸事。"
年爹爹见青芽儿只是哭,听了自己的话也是一脸懵懂,不由地叹了口气,将身侧的一个小包袱递过去,说:"这是锦娘给你准备的一些贴身衣物和你喉疾复发时吃惯了的药丸,"说着又叹口气,"我知道你今后穿的用的怎的都比这好,你拿着这些留个念想罢了。"
年爹爹递过包袱便转身向宫门走去,快到宫门前听到身后有窸窣的响声,他转过身看到青芽儿已然跪伏在地,古槐庞大的阴影覆盖在那人身上,宽大的青色衣袖铺散在两边,夏日的微风将衣袖轻轻吹起一角,又缓缓放下。
青芽儿始终没有起身——那是向他行的一个大礼。
年爹爹再次转身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渐消失远去,青芽儿抬起头准备起身,却看到面前一双绣了金龙的软靴。
青芽儿顺着软靴仰起头,见到小皇帝正低头看着自己。阳光从他背后洒下来,在青芽儿眼中朦胧的泪花里几番波折后变成满眼金光闪烁,只有那少年皇帝在这一片金光中隐匿成一抹怎么也看不清的影子。
"你们这些伶人还真是深情厚谊啊。"慕容祜勾着嘴角饶有兴味地说道。
他用扇柄勾起石桌上的小包袱,啧啧叹道:"这就是你的嫁妆么?"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一低头就见那青芽儿哭红了的双眼焦急又迷茫地看着自己,双唇哆嗦着不知道在嗫喏些什么,见他看过来又急忙将头叩在地上浑身筛糠一般抖着。
慕容祜顿时失了兴致,将包袱扔回桌上,一扭头看到福宝呆呆蠢蠢白面团一般的脸,觉得更气了,向福宝虚踹一脚便气呼呼走了。
小小的闲致阁终于平静下来,司礼监送来的两个宫女只草草行了个礼便不知跑去了哪里。
青芽儿从包袱里摸出一支白瓷药品,将倒出的一颗药丸揉捏成几颗小的,就着桌上半壶凉透了的淡茶吞了下去。
包袱里拢共有三支白瓷瓶和几件泛了黄的袜子亵衣。青芽儿将白瓷瓶收在床头的暗格里,正要归置那几件衣物却猛地咳嗽起来。
突然响起的咳嗽声在这死一般寂静的闲致阁中仿佛一声惊雷,将不知在哪躲懒的两个宫女炸了出来。其中一个走进来探头看了看,她见那新封的楚良人涨红了脸又咳又喘,却也不招她们前去伺候,想来也没什么大碍,遂一扭身出去了。
青芽儿咳了半晌终于平复下来,没有唤人进来服侍,只用衣袖将咳出的泪抹去,拿起包袱里的衣物一件件挑着轻抚着。
洗旧了的棉麻布料虽柔软却也不细腻,再加上参差不齐的针脚——这几件衣服显然像是匆匆缝制的。青芽儿却抚摸得那样用心,一遍又一遍,一件又一件,眼神恍惚着,也不知是喜是怨是悲。
阿黛一进屋便看到此番情景,想到这青芽儿毕竟年纪尚小,恐怕还没醒过神来。阿黛轻咳一声,说道:"奴婢宁禧宫阿黛见过楚良人。"
青芽儿这才发现有人进屋,局促地站起来,也不知该行礼不行,若要行礼又不知该如何行事,只得吭哧半天说了句:"见过姑姑。"
阿黛倒也不恼,淡笑着说:"我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个人,未经通传就进了内室,请良人赎罪。"
青芽儿捏着衣袖声若蚊呐:"怠慢姑姑了。"
阿黛见青芽儿说了这句便再也没话了,只拘谨地站着,一副任人搓圆捏扁的软柿子模样。
这小许试探,阿黛心中已大概有数,再懒得多言,直说正事:"太后娘娘见着陛下又有了贴心人儿深感欣慰,特意赏了良人明早去宁禧宫请安。"
青芽儿瞪大了眼睛似喜又惊,颤着声谢了恩,默默送阿黛出了闲致阁。
这几番折腾下来天已擦黑,那两个宫女仍不见踪影。好在院子里那口古井仍是活的,青芽儿自己打了井水,将房门从内锁好,随意擦洗一番便睡下了。
...
火,到处都是火,那么多火热烈地烧着,火燃烧没有声音吗?
哪里来的焦臭,人被火烧着了没有哀嚎吗?
那个男人是谁——是父亲,父亲的嘱咐都是没有声音的吗?父亲的背影是否一直这样静默?
火要烧到什么时候?呛人的烟雾又会何时散去?
谁,谁的手?为什么捂住口鼻?不能呼吸,无力挣扎。
这是哪?要去哪?娘亲...娘亲!
原本满头大汗魇在梦里不停挣扎的青芽儿霍然睁开眼,黑夜里忽闪着幽暗光芒的双眼清冽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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