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烛影深
回到自己的住处,冯妙让素问帮她准备了几件衣衫,她记得阿娘从前的样子,刻意在衣衫上模仿阿娘年轻时的装束。她也记得,冯清说过不止一次,阿娘当年是带着女儿和身孕一起进入昌黎王府的。也许是天意要她如此,她现在的情形,刚好可以模仿出阿娘离开“萧云乔”时的样子。
等到萧鸾再召她去说话时,冯妙便故意说起,自己会制一种安眠宁神的香料,下次来时,可以带一些来给西昌侯试试。
香料也是请素问帮忙制的,温和无害,只是会使人困意上涌、昏昏欲睡。她梳着跟阿娘相似的发髻、带着香料进入西昌侯在宫中的住处时,萧鸾眼前忽地一亮,目光一路追着她在坐榻上落座。
冯妙当着西昌侯的面点燃了香料,小香炉里散发出袅袅的青烟。萧鸾这天显得特别沉默,提着笔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定在纸上某一处,许久都不曾移动。冯妙自己提早喝了提神醒脑的茶,此时倒不觉得困倦。
估计着香料的效用已经发散出来,她借口胸闷,走到外殿透透气。趁着这个机会,她脱去外面的罩衣,露出内里预先准备好的衣衫。略等了片刻,她便轻轻地移步,返回内殿,并不走回坐榻上,只是在门口站着,一句话也不说。
萧鸾觉察到有人走过来,抬起头去看。昏暗的灯光下,冯妙不知道自己究竟与阿娘能有多么像,可她分明看见西昌侯的眼睛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再也移动不开分毫。他缓缓地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阿常!”
冯妙的心陡然重重跌入谷底,这几乎已经足够印证她的猜测,她现在只想知道原因,当年的“萧云乔”为什么要跟阿娘分开。
“阿常,你……回来了?你不再怪我了吧?”萧鸾几步走上前,双手抓住冯妙的肩,香料的作用让他有些神志迷离,就像人困到极致时那样,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平常不愿去想的事情。
“阿常,并不是我要杀你的,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一无所有,可我不甘心,我只能靠军功一步步爬上去,出人头地。”萧鸾的手越抓越紧,好像怕稍稍一松,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了一样,“再说,有人告诉了我你们母女身上刺着的木槿花的来历,我便以为,你是个别有用心的狠毒妇人。”
冯妙稍稍转过头去,不与西昌侯对视。大约是因为香料的作用,再加上情绪激动,萧鸾的话说得有些混乱,但这已经足够让冯妙了解当年的大致情形了。
“阿常,你原谅我吧,我在莺歌苑里第一次见着你,就真心喜欢你。”萧鸾的语声带上了几分愧意和柔情,“那时我刚刚追随父亲攻破了江州的叛军,可庆功宴上,那些部将只会去恭维父亲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亲生儿子,却没有人看我一眼。那时候云乔不过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就因为他是我养父的嫡长孙,随口吟了首诗,便被人称赞作神童,父亲还亲自给他取了这个表字。我气不过,一个人躲出来喝闷酒,却没想到遇上了你,温柔体贴,把我当成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来敬爱……”
他当年鬼使神差地用了假名与阿常相识,便是因为心中那一点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隐秘念头,如果他是齐高帝的亲生儿子,不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养子,他是不是早就可以封王,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只是区区的西昌侯?他嫉妒,他怨,他恨,他羡慕文惠太子云乔的贤名来得太容易,仿佛用了云乔的名字,就可以拥有云乔与生俱来的一切:高贵的身份,臣僚的追捧。只是他没料到,因为这一个假名,让阿常找了他十几年,都没有结果。
“阿常,阿常,你回来吧,我夜夜都梦见你,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很快整个大齐天下都是我的,可我唯独失去了你。”萧鸾张开双臂,把冯妙抱在怀中,“我找了那么多女人,有的人眼睛像你,有的人嘴巴像你,有的人只是说话的声音像你,可她们全都代替不了你,不会像你一样,在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敬我爱我。”
冯妙没料到,自己探究得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老套的故事。困顿时结识的女子,情意最真,可男子总是不懂得珍惜,因为那情意来得太容易,容易到不需要他付出任何东西去交换。被找寻了许久的亲生父亲抱在怀中,冯妙却越发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牙齿抑制不住地打战。
“阿常,你一定在找我,我知道你不会怨恨我的,你从来就不会怨恨任何人。”萧鸾仍旧在喃喃自语,“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出生了吧?是男孩还是女孩,像你还是像我……”
窗外一声闷雷炸响,风猛地卷进来,把原本半掩着的窗扇一下子推开,屋内四支白蜡的光亮,也跟着晃了一晃。大雨倾盆而下,冲散了闷热凝滞的空气。涌进屋内的清凉雨气,惊醒了萧鸾的迷梦一般的回忆,他看清了眼前的人,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忽然一把掐住了冯妙的脖子:“你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企图?”
冯妙被他推得倒退几步,后背直抵在墙壁上。萧鸾的手劲极大,掐得她眼前金星乱舞。冯妙只怕他暴怒之下伤了自己的孩子,抬手护住肚子,一字一字地说:“中平为好,上上为妙,我单名一个‘妙’字。”
震惊击碎了他眼中原本的戒备狐疑,萧鸾慢慢松开手,盯着她的脸说道:“没错,你出生的前一天,我还陪着她出门上香,测得了那道签文。阿常说要用‘好’字,这个‘妙’字,还是我亲自选定的。”
冯妙已经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三岁以前的事情,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有那个梦境似的片段,时不时在她脑海中回现。眼前这个暴戾的男人,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就是阿娘一直在寻找的人。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你长得这么像她,连说话、皱眉时的样子,都一模一样,怎么会不是她的女儿?”萧鸾顿一顿,忽然问道
:“你……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他的语气间带上了几分急切,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冯妙抚摸着刚刚被他掐疼的脖子,刚要开口说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让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了说辞:“我是阿娘的独女,没有弟妹。”多年未见,他却连阿娘现在好不好也没有问一句,只关心阿娘有没有替他留下子嗣。如果被他知道还有夙弟在这世上,他必定会千方百计带回自己身边,这样的父亲,夙弟不认也罢。
他爱的根本不是阿娘,只是那种被人敬、被人爱的感觉。
“你先回去吧,改天我再找你来说话,在宫里想吃什么、用什么,就跟那些太监们说,让他们找来给你。”萧鸾揉着额头,一步步走回自己的桌案前。
冯妙退出去时,才觉察自己的背上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这方法只能用一次,再用就不灵了,做得太过反倒会弄巧成拙惹他怀疑。可她心中还有许多疑惑没有解开,为什么阿娘会进了昌黎王府?为什么西昌侯会说,他不是故意要杀阿娘?阿娘离开昌黎王府之后去了哪里?她们母女身上的木槿花刺青,又究竟代表着什么?
就在同一个月里,北魏皇帝在平城祭告先祖,亲自率领大军南征。大魏皇族本就重武,历代皇帝都曾经御驾亲征过,并且战绩不俗。可拓跋宏心里却另有打算,这次御驾亲征,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他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要借助这一次的大军南下,表明大魏逐鹿中原的雄心,也确立他在宗室臣子眼中杀伐决断的王者地位。
大军起程前夜,始平王拓跋勰正在宫中最后一次检查路线安排,在他做皇子时住过的宫殿门口,他正小心地擦洗着自己的马。母妃留给他的马,已经葬身在白登山的山崖下,这一匹马,是皇兄亲自给他挑选的。第一次骑马、第一次拉弓,都是皇兄教他的。
他正用手指梳理着顺滑的马鬃,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走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屏息凝神,把剑握在手里,默默数着那人的步子。南征已经箭在弦上,他整个人都像一支即将离弦的箭,不敢有丝毫片刻的松懈。
那脚步声到身后三步远时,始平王拓跋勰骤然拔剑出鞘,直抵在来人的咽喉上。可当始平王看清那人的脸时,面上的表情却明显僵住了。
“怎么是你?”他收回手里的剑,拖着那条跛腿,艰难地向前移动了一步,一边说话,一边就要跪倒下去,“臣弟拜见李才人,望才人娘娘安好。”
李弄玉穿着一身小丫鬟的装扮,瞪着双眼看着他。两个总角小髻,衬得她有几分孩子气,不知道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受了刚才那一剑的惊吓,她的脸色红得像秋天里熟到最透的果子,鼻尖上凝了一层细细的汗,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始平王的动作才刚做了一半,李弄玉就直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她的胳膊只能勉强围住半圈,要尽力踮起脚尖,才能刚好环在他胸口的高度。
始平王拓跋勰挣了几下,可李弄玉却只是用尽全力抱住他,一句话也不说,无奈之下,他只能先开口:“才人……”
“叫我弄玉。”她把头贴在始平王的胸口,固执地说出这四个字。
“才人,深宫之中,你是我的皇嫂,如果让别人看见,对你、对我、对皇兄,都不是一件好事。”始平王幽幽地叹气,他知道李弄玉的脾气,她从不会在意任何人的眼光,也不知道这几句话能不能说动她。
李弄玉抬起头,双眼像小鹿一般直视着他:“叫我一声弄玉,我立刻就松开。”
始平王紧抿着双唇,不肯说话。李弄玉又把头贴回他胸口,大声说:“随便你,不肯叫我就一直这样抱着,等到明天早上,不信没有人经过……”
这一处宫室已经许久废弃不用,可羽林侍卫巡逻时仍旧会经过,她这样大声说话,要是刚好被羽林侍卫听见,一定会过来看个究竟。始平王赶忙抬手去捂她的嘴:“好好一个女孩,怎么一点也不把自己的清誉当回事。”
熟悉的话一出口,连始平王自己也是一愣,从前他送那颗银球给李弄玉时,听见她用银球吹口哨,也曾经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了这么一句。掌心上传来双唇柔软的触感,丝丝缕缕的呼吸,喷洒在他的食指上。一口气呼出时,带着气息间的灼热,可那气息散去时,手指上又透着股凉意,像极了整日念着她时的若即若离、患得患失。
李弄玉微微仰起头,双眼里带着笑意,看向始平王。嘴巴被捂住,她说不出话来。始平王正觉得有些不自在,手上的力气就松了下去,他看见李弄玉的双眼微微弯了一下,接着手心上就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酥痒温热,是李弄玉忽然伸出舌尖,在他掌心里舔了一下。
始平王赶紧松开手,眼睛转向别处,言不由衷地说着:“臣弟冒犯了,请李才人不要见怪。”
李弄玉绕着他缓缓走了几步,侧着头去看他,好半天才得出结论:“你脸红了。”听她这么一说,始平王的脸色更加不自然了。李弄玉不再逼迫他,低头扭着自己的衣带:“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替我着想的,上次在永固陵,你也是担心我一个人留在那儿,会被人劫持,才那么大声训斥我的。”
她每靠近一步,始平王就多退开一步,双眼始终不敢跟她直视:“保护才人是臣弟的本分,请才人不要再说了。如今你是皇兄的妃子,还请自重身份。”
李弄玉的倔脾气,被他这几句话一下给激发出来,上前双手捧住始平王的脸,非要他看向自己:“皇上的妃子怎么了?就算做了皇上的妃子,我心里依然喜欢你,我又没有跟你做什么苟且的事,我就是喜欢你,就是喜欢,怎么了?要是你现在告诉我,拓跋勰心里再也不喜欢李弄玉了,我就立刻从你眼前消失,再也不见你。你说啊,你说啊!”
她直直地看向始平王,大睁着的眼睛里,滚出一颗又一颗泪滴。始平王拓跋勰张了张嘴,可违心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他握着李弄玉的手腕,把她贴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取下来:“臣弟已经是一个跛脚的废人,不值得你……”
李弄玉反手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我问你,跛脚的人,还是不是拓跋勰?我再问你,如果现在是李弄玉瞎了、哑了、聋了、残废了,拓跋勰说过的话,就全都不算了?别人都说李弄玉不知廉耻,未婚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就爬上了皇帝的龙床,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只要你这么说一句,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李弄玉仰着头,带着从来没有改变过的不顾一切,“拓跋勰,你就要去上战场了,我只想听你一句话。”
隐忍许久的内心,经不住她连番的重击,从一条小小的裂缝开始,终于轰隆隆地倒塌。始平王摸到她小巧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会,拓跋勰对李弄玉承诺过的话,永远不会改变,不会因为她瞎了、哑了、聋了、残废了而改变,不会因为别人的流言蜚语而改变。”
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李弄玉的眼泪却越流越多,她怔怔地看着始平王:“我也一样。”她俯下身子,抚摸着他那条残缺的腿:“也许别人觉得这是你身上的缺憾,可在我心里,我只会因为它而更爱你,你没有退缩过,没有屈服过,一直都是我的萧郎。”
始平王拓跋勰心中激荡,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在这之前堆积在心里的种种郁结,忽然间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你我之间的事,我跟阿依说起过,即使你要娶她,她也应该知道这些事,隐瞒不是最好的方法,对自己、对别人都不是。”李弄玉站起身,把两根食指搭在一起,慢慢地向外走去。
她今天来,便是为了让始平王明白自己的心意。大军南征,只有广阳王和始平王是拓跋宏的亲信,而广阳王的兵马,又是实力最强的精锐。那么,一旦需要诱敌、断后、牺牲,皇帝能够信任的,便只有这个最亲近的弟弟了。她不想说任何劝阻的话,她只想让拓跋勰能够毫无挂碍地去,无论是生还是死,此生都没有遗憾。
还没走到门口,始平王拓跋勰就快步追上来:“弄玉!”对着她止住脚步的背影,拓跋勰缓慢却清晰地说:“我已经向阿依说过,如果为了拉拢高车而娶她,那是对她的欺骗。我心里有一角,注定永远不能属于她。她……她是个好女孩,与其得不到完整的人,她宁愿彻底放手。这次南征她会随行,是因为她要代表新册封的高车王,在洛阳朝见皇兄,庆典结束后,她就会返回北地去了。”
“弄玉,我已经向皇兄说明,今生不再迎娶王妃。”他伸出手,扶住李弄玉的肩,“我不能迎娶你做萧楼的女主人,那我就宁愿永远封闭萧楼,不让它再接纳任何人。”
李弄玉转头,双眼晶亮亮地看着始平王,突然凑到他近前,用极小的声音,贴着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她脸色绯红,像是说起了什么十分羞赧的事,始平王拓跋勰却眼中陡然一亮,接着带着几分无奈和心疼,叫了一声:“弄玉!”
“皇上说了,宫嫔死后,是从宫中直接送去下葬的,”李弄玉的手指越绞越紧,“就是不知道始平王府里,养不养得起一个只吃饭、不做事的小丫鬟。”
始平王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可置信的惊喜,李弄玉是名门之女,已经成了皇妃便不可能另嫁他人。皇兄的话,便是同意了让她悄悄离宫,跟始平王相聚,她原本也不是在意名分的人,只要始平王不再娶妻,他们的后半生也算圆满没有缺憾了。
“当然养得起,只要她吃得不多,平时又听话,还能铺床叠被就好。”始平王的性子平常一向略显拘谨,此时心中豁然开朗,竟也开起玩笑来。
李弄玉狠狠地瞪他一眼,又郑重其事地说:“请你为了我,务必珍重。”
始平王也郑重其事地答应:“我一定会。”
大魏的兵马南下之日,王玄之也刚好返回了建康皇宫。琅琊王氏的号召力不容小觑,他奔走了十几个郡县,募来了兵勇、粮草。即使不情不愿,他也不得不这样做,他的父亲、兄长都已经被关押起来,随时可能处斩,就连冯妙也被萧鸾带进宫中软禁起来。他应下这一桩事,便是为了有时间离开萧鸾的视线,私下派人与拓跋宏联络。
可他返回建康时,却发现萧鸾对他比从前友善得多,还亲自在西昌侯府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王玄之根本无心饮宴,他只想知道冯妙此时人在何处。
西昌侯和冯妙一起从宫中乘马车前来,王玄之孤身一人面对千军万马时,都不曾有过此时的紧张。西昌侯并不是什么恪守信义的人,冯妙的容貌又恰是西昌侯喜欢的那一种,如果冯妙因他而受辱,他将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
府邸中的婢女在马车前放上踏脚凳,搭着冯妙的手把她扶下车来,见到冯妙神色如常,王玄之才心中稍定。
西昌侯平日并不常在府邸里,因此西昌侯府修建得并不奢华。可西昌侯笃信厌胜的秉性,却仍旧处处可以看出端倪。院落四角都摆放着镇邪的铜钱,地上的青砖也都按照正南正北的方向来铺设。
一见王玄之的面,萧鸾竟然把冯妙送到他身前,把他们两人的手交叠放在一起,笑着说:“你们两个这么久没见,先去说几句体己话,开宴时再叫人带你们去饭厅。”
王玄之一向对冯妙发乎情、止乎礼,从没主动做过如此亲昵的动作,下意识地便要拒绝。冯妙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表现出来。三个人各怀心思,举止僵硬怪异。王玄之正想着如何能找个机会单独跟冯妙说几句话,却听见冯妙柔柔地开口对萧鸾说:“大人,公子既然已经回来了,能不能让我仍旧回东篱去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