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_第二十三章 清瑟怨遥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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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清瑟怨遥夜(下)

素问领着姚福全进入华音殿时,冯妙正拨弄着桌上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支雀尾九合簪,是她离开甘织宫进入畅和小筑那天,太皇太后亲手给她戴在头上的。跟其他应选入宫的妃嫔一样,这是她们因德容出众而被天家纳选的象征。每逢节庆典礼,除了佩戴代表品级的头饰外,这支发簪也要一并佩戴。没有经过择选而直接被皇帝召幸的妃嫔,没有这支象征出身来历的发簪。

另外一样东西,是象征左昭仪身份的青鸾印信,通体碧绿透亮,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给昭仪娘娘见礼。”姚福全说着话,就要弯下身子去,冯妙赶忙叫素问扶住他,不叫他行大礼。

姚福全跟当年一样,半躬着身子十分客气地说话:“当年便觉得娘娘仪容不俗,有贵人之相,如今看来果真一点也不差。宫中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晋到过昭仪的位分了,娘娘却独得圣宠,重新启用这枚青鸾印。想当年,这枚印信也是一位姓冯的昭仪娘娘用过的。”

冯妙心里清楚,他说的另一位冯昭仪,便是文明太皇太后的姑母,正是由她开始,冯家才荣宠日盛,成了大魏第一名门世家。那一位冯昭仪,除了没有过皇后的名号外,身份几乎与皇后无异。

“前一位昭仪娘娘雅有母德,本宫怎敢与她相提并论。”冯妙把青鸾印握在手心上,玉质的触感润滑清凉,“不过本宫既然手里握了这枚青鸾印,就该替皇上分忧,让后宫平安无事,这也是总管事的职责之一。”

那枚印章上的青鸾雕工精细,几乎每一根尾羽都清晰可辨。冯妙用手指划过青鸾的尖嘴,郑重地说:“本宫今晚需要一个搜宫的借口,姚公公只要替本宫安排好,其余的事情都不需要你出面。”

她被茶水烫到手指时,猛然想到高照容答应了她,今晚会放北归药庄的老板回去,明早丹杨王派人去查问时,就会知道是谁去买了甘草茶。无论高照容是否信守承诺,今晚都需要与宫外的人传递消息,只要抓住她私相授受的证据,就可以把谋害丹杨王世子的事,都栽在她头上。这也不算冤枉她,在这件事里,她至少是个推波助澜的帮凶。

姚福全略想了想便说:“愿为娘娘安排,不过我只能掌管内监,并不能调动羽林侍卫和宫门禁卫,娘娘……”

“不要紧,”冯妙把青鸾印放回金线钩面的锦盒中,“你只要安排好事由,再叫人盯紧了,有什么可疑的情形都来告诉本宫就好,本宫自会去处置。”

双明殿耳房内,高清欢端坐在一角,面色被灯光映得有些发白。他并不看向高照容,只是冷着声对她说话:“我警告过你了,你却还背着我跟南朝的人联络,冯夙还有用处,别再动他了。”

高照容不屑地轻哼一声:“除了留下他讨好你的妙儿,那个呆子还能有什么用?”

“我说过了,你要耐心一点,”高清欢从袖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瓶,递到高照容面前,“这里面是依兰香,如果拓跋宏来你这里,就想办法用上一些。”皇室已经昭告天下更改了姓氏,高清欢却仍旧用“拓跋”这个旧姓来称呼,像要强迫自己记住什么不该忘记的事情一样。

依兰香能令人身热情动,尤其是初夏清晨从黄色依兰花中提取的香露,效果最好。高照容脸色微微变了,用三根手指拈住那只小瓶,怀疑地问:“你不会还在指望我能重得圣宠吧?别想了,就算我肯,你以为皇上现在还会宠幸冯妙之外的女人吗?”

高清欢的眼睫垂下,恰好遮住了他那双碧绿的眼睛:“你只管照做就是,我这样安排,自然有我的理由。”

沉默片刻,他又接着补充说:“你现在不用急着替二皇子争什么,我最近听来了些别的消息,也许我的计划可以变一变,也别动那个碧眼的孩子,也许他也还能派上用场。”

高照容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忍不住冲口说出来:“现在哪里还由得了我?你以为皇上把两个孩子带进华林别馆,真的是被宗室老臣胁迫才不得不这样做吗?你做中朝官也有十年了吧,什么时候见过皇上被人逼迫着做事?”

她冷笑一声:“他这个人,只要是想做的事,就一定要千方百计做到。我不瞒你,我的确去过华林别馆,想从那个碧眼孩子身上下点功夫。可他派了自己最亲信的玄衣卫在那里戍守,里面的衣食用度,全都由玄衣卫送进送出,别人根本插不上手。他这么做,分明就是已经怀疑我了。”

“不要紧,”久久的沉默过后,高清欢的话越发简短清冷,“拓跋氏的子孙都是狼,要么不动,只要一动就会咬断对手的脖子。抢在他前面,不给他动手的机会就是了。”

高照容还要说什么,耳房外忽然传来急促却轻微的敲门声,她抬手拨开门闩,春桐的半边面孔便露出来:“娘娘,有内官来说,御膳房有个小宫女跟侍卫私通被发现了,关在柴房里却逃了出来,现在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宫里的人正在四下搜查呢。来的人是慎刑所李公公手下的,要进双明殿里看看,说怕那小宫女躲在暗角里急起来伤了贵人。”

她的手上还裹着厚重的纱布,被素问责打过后,两只手掌心上都扎满了尖刺,不得不用刀尖一点点划开,才能取干净,不知道过后会不会发炎流脓。

没等高照容说话,双明殿外院的敲门声已经越来越大,内监尖细却高亢的声音,直传进来:“贵嫔娘娘,我看过了双明殿确保安全无虞便走……”

高照容压低了声音恨恨地对高清欢说:“看见了吧,就算我肯安分,你的妙儿也不会放过我的,她已经不是当年你见过的那个被嫡母责打的小丫头了,她现在是左昭仪,手里有青鸾印,等同于半个凤印。”

她把那瓶依兰香放进怀中,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嗓音就恢复了平常的软糯甜腻:“春桐,几个内监也配大摇大摆地走正门进入双明殿吗?你去带他们从侧门进,在正门给本宫备轿,本宫要去澄阳宫看望皇上。”

春桐应声去了,高照容的嘴角斜斜上挑,既然冯妙要斗,那就斗斗看吧。

华音殿内,冯妙坐在鸡翅木描金胡床上,喝着浓茶提神。自从把怀儿带回身边抚养,她就一直睡得很早,平日这个时辰,她早已经抱着怀儿歇下了。

素问匆匆走进来,在她耳边匆匆说:“内监在双明殿没有搜到东西,高贵嫔乘了轿子,往澄阳宫方向去了,姚公公请娘娘示下,还要不要拦住轿子。”

“要拦,不过不能再用搜查的借口,闹得急了,她真拿出贵嫔夫人的款儿来,要责罚姚福全,反倒不好办了。”冯妙放下茶盏,沉思片刻说道,“他不是借口有个宫女跟侍卫私通,所以才要搜宫的吗?让他安排两个人假装逃窜,撞在高照容的轿子上,让她逃脱不得。等闹开了,本宫再过去处置。”

素问去了小半个时辰,就又折回来传递消息,姚福全并未直接出面,只叫了几个平常办事得力的太监去安排。夜里宫道曲折,洛阳皇宫又不像平城皇宫那样,沿路都布有石质灯座,安排的侍卫使了点巧劲儿,正撞在高照容的轿杆上,虽然没坏,却也没办法再抬着走了。

假意搜捕的内监立刻上前叩头请罪,张罗着要另换一顶软轿,送高贵嫔回去。可轿子里的高照容却大发脾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冯妙听了回话,又不紧不慢地喝了一盏茶,这才匆匆绾起头发,在寝衣外披了一件袍子,赶到高照容停轿的地方去了。远远地便看见春桐守住轿帘,不让内监靠近,对着他们怒斥道:“娘娘身子娇贵,前几天又染了风寒,刚刚才好,哪能随便移动?”

内监跪在地上,有些为难地说:“天色已经晚了,娘娘的轿杆又撞得松动了,从这里无论是去双明殿还是去澄阳宫,都还很远。新的软轿已经传过来的,不如娘娘平日用的宽敞舒适,但总归是可以代步,就请娘娘委屈一下……”

姚福全办事稳重妥当,选择的地点、安排的人手,都恰到好处。那名跪在地上的内监,说起话来温吞得很,春桐又气又急,却偏偏不好对他发脾气。

冯妙从自己的四帷软轿上下来,缓步上前故意问道:“这是怎么了?本宫都已经歇下了,又听说有人在这冲撞了高贵嫔,这才特意来看看。”

那内监温吞吞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请左昭仪示下。冯妙走到高照容的软轿前,伸手便要打起轿帘。春桐自从挨过责打以后,就对冯妙心生畏惧,吓得脸都白了,却又不敢贸然阻拦,只能惊叫了一声:“娘娘!别……”

冯妙侧头看了她一眼,素问在一边低声呵斥:“放肆,昭仪娘娘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分儿?还不快让开!”

素问便是亲自动手责打春桐的人,她一开口,春桐更不敢说什么了,低垂着头退到一边。冯妙上前掀起帘子一角,轿内的情形却让她大吃一惊。狭小的空间内,竟有两个人在。高清欢端坐在轿中一侧,眼中清冷无光,高照容紧挨着他坐在另一侧,身上只穿了一件轻薄的纱衣,隐约看得见金橘色肚兜上绣着鹊上梅梢图。

冯妙的身子刚好遮住了其他人的视线,轿外此时只有她一人看得见这幅香艳旖旎的景象,只要她把轿帘整个掀开,高照容与臣子私相授受就证据确凿,再没有辩驳的余地。

高清欢微微抬起眼帘,平淡如水地注视着她,低回的声音在窄小的轿厢内盘旋:“妙儿,我从来改变不了你的想法,你想做什么,就只管去做好了。”

冯妙微微怔住,在刹那的分神间,竟然想到其实她从来不知道高清欢究竟有多大年纪。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差不多就是现在这副样子,那时他连傩仪执事官都还不是,只是高氏府上的养子,穿着跟寻常世家公子一样的锦缎衣裳。

她一直不明白,高清欢为何对自己格外与众不同,但他的的确确几次三番地帮助过自己。她给李弄玉讲过的故事,其实还有后一半没有讲出来。当她因为永远摘不到树梢上那朵花而哭泣时,有个紫色衣袍、碧绿眼眸的人,抬手从树梢上折下了开得最好的那一朵花,递到她面前:“你想要却得不到,为什么不来叫我帮你?”

高照容好整以暇地拈着发梢,似笑非笑地看着冯妙:“冯姐姐,对你好的人还真多,你舍得对他们狠心吗?”她故意把高清欢带在自己的软轿中,就是料定了冯妙会心软。高清欢是内官,只要送离嫔妃们居住的宫室,他就可以自己找到合适的借口从容离开。冯妙算定了前后经过,却没料到替高照容传递消息的人,会是高清欢。

跪在地上的内监不知道轿子里发生了什么,又不敢出声询问,只能悄悄挪了挪酸麻的双腿。

冯妙在高照容身上扫了一眼,转头微笑着对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说:“本宫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高贵嫔新晋了位分,想去澄阳宫向皇上谢恩,夜深人静便穿得别致了些。素问,你去双明殿替高贵嫔取件衣裳来吧,受了这番惊吓,恐怕也不能去澄阳宫了,就让高贵嫔披了衣裳,移到本宫的软轿里回去吧。”

她复又对着帘内说道:“本宫的四帷软轿,是昭仪专用的,不是宫中供五品以下妃嫔用的普通软轿,总不至于委屈高贵嫔了吧?”她把话全都说尽了,遮掩住了轿中还有一个人,又让高照容无法拒绝她后面的安排。

高照容起先还有几分得意,听完了她的话,脸上却浮起一层气急败坏似的愠怒。她和春桐都已经出来了,双明殿里现在只有几个粗使的小宫女,素问是左

昭仪身边的贴身掌事宫女,如果要找个借口搜查,那些小宫女根本没有可能拒绝。如果素问再把预先备好的东西拿出来,说是在双明殿找到的,她就更是百口莫辩了。

她早该想到了,从冯妙拿出那个用硫黄熏过的小枕头开始,就代表着不会再对她手下容情了。栽赃这种伎俩,从前不是冯妙不会用,只是她不屑用。

高照容眼睛转了几转,冷着声对轿外吩咐:“春桐!你跟素问一起去,免得她不认得路,找不到本宫的东西放在哪里。”

春桐应了一声,上前请素问跟她同行。两人之间保持着一尺远的距离,一同往双明殿去了。

夜里毕竟风凉,冯妙轻咳几声,便回到自己的软轿上坐下。小半炷香时间过去,素问便带着一件外袍和一只楠木金漆小盒折了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对冯妙说:“奴婢见夜里风大,还帮贵嫔娘娘把装发簪的首饰盒也拿过来了,若是贵嫔娘娘需要绾发,奴婢也可以伺候一下。”

素问办事一向妥帖,冯妙心中有数,当着众人的面揭开盒盖看了一眼,一段绘着符咒的素锦正压在一支白玉簪下面。还是在甘织宫那年,她无意间知晓了大魏皇室忌讳的符咒,曾借助这东西,躲过了一场无妄之灾。

高照容是二皇子的生母,北海王又有东山再起的迹象,寻常的小错,一定会有大臣上表替她开脱。只有诅咒国运这种事,能让那些大臣不仅无话可说,还会对她心生厌恶。

冯妙缓缓向前踱了两步,手指压在盒盖上,正要掀开,对面的软轿内忽然又传出高照容软糯的声音:“冯姐姐,我的耳坠子钩住头发了,能不能请你来帮我解一下。”

素问向冯妙轻轻摇头,示意她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去双明殿取东西时,春桐只是拖拖拉拉的,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举动。冯妙用一只手拿住楠木盒子,另一只手掀起半边轿帘,向内看去。

高照容斜挑着眼角,笑得灿若桃李一般,空荡荡的耳垂上,并没有什么耳坠子。她平伸出一对纤白的手指,指缝间也夹着一张粉纸笺。

冯妙微微皱眉,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她从前遗落在王玄之那里的那张纸笺,可转念又觉得不可能,王玄之一向处事小心,他收着的东西,绝不会轻易落在旁人手里。

高照容也不说话,只柔柔地笑着,轻轻翻转了手掌,把有字的一面展开在面前。一行熟悉的字迹猛地跳进冯妙眼中:父皇陛下安好,不肖儿夙拜上。端端正正的隶书,分明就是夙弟的笔迹!

整张纸笺上,都是用冯夙的口吻写给萧鸾的信。

“自从受了冯姐姐的教导以后,容儿一直觉得心里不安,就去求了张平安符来,”高照容用手指拈着那张纸笺,划过嫣红的唇边,“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两人连番较量,竟然又是谁也动不得的死局。冯妙清楚,只要她拿出楠木金漆小盒里的符咒,那封不知道是真是伪的信,便会要了夙弟的命。冯妙的手指死死捏住盒盖,半晌才说:“就用本宫的软轿送高贵嫔回去吧,你们都散了,就留春桐在这伺候就行了。”

轿帘放下时,冯妙清晰地看见,高照容眼中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来,那种被蛇缠住手臂时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逐渐散去,高清欢才开口说道:“我告诉过你,别动冯夙,他还有用。”

高照容把披散的头发握住,轻轻拢了拢快要滑落的纱衣,有几分不高兴地说道:“知道了。”她忽又问道,“如果恪儿真被立为太子,你预备怎么保全我?还是……你根本就打算牺牲掉我?”

高清欢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此时的月色一般:“大不了不让恪儿被立为太子就是了。”

高照容还想说什么,可终究怕惹恼了高清欢,闭紧了双唇。她见过高清欢发狠时的样子,与他平时冷寂高华的样子完全像是两个人。要不然,她也不会由着高清欢摆布自己那么多年。

澄阳宫内,元宏与太子少傅李冲相对而坐。李冲面色凝重,一手拈着胡须说道:“我不通医术,更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有如此奇怪的病症,只是……皇上迟迟不让御医诊治,恐怕也不是办法。”

“朕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朕发病时的样子,因为朕既不想狂躁伤人,也不想让人发现朕有如此不堪一击的时候,”元宏用银钩子挑亮烛火,“朕原本想慢慢收网,只要有三五年时间,朕便可以把大魏朝堂上守旧不安分的势力都剔除干净,到那时再心无旁骛地大举南征,现在看来,不得不加快动作了。”

他盯着跳动的烛火,眼前又浮现出那抹纤瘦的身影,穿着嫩黄色的衣衫,无比温柔地照料着怀中的幼儿。那身影上,有他除了千秋帝业之外的一切念想,少女的慧黠、贤妻的温婉、母性的坚忍……

元宏微微闭上眼,沉声说道:“朕要废太子,改立二皇子元恪。”

如果他身上突发的病症,真的容不得他等到怀儿长大那天,他就得提前为他心爱的妻子和幼儿安排好一切。二皇子聪敏早慧,倘若他登基即位,一定会善待他的冯母妃的,至于高照容,他必须把暗中支持她的人给彻底拔除,才能放心。

李冲沉吟片刻,说道:“皇上要废太子,最好等到太子返回洛阳城中,再颁布诏令,以免人心生变。至于皇上的病症,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未必就不能医治。皇上如果信不过宫中的御医,不妨到宫外寻访名医来试试。”他犹豫着说:“我认识一位朋友,专会诊治疑难杂症,只是脾气古怪些,不知道肯不肯来替皇上看看。”

元宏轻轻点头:“但凡有一分的机会,朕也愿意试试,不过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朕有另外一件事想拜托李大人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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