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无妃(上)
第一章 幽秘
早春二月,魏国都城平城还笼罩在一片清冷之中。
地上残雪未消,太皇太后居住的奉仪殿外,小太监正把粗盐细细地铺撒在地面上。殿内小佛堂里,两个十来岁的少女,穿着一模一样的嫩黄宫装,正跪坐在珠帘外,听着佛堂里的动静。
檀木桌上的铜镜里,映出两张发饰相同、五官却毫无相似之处的脸。
左手边的少女,面如满月,眉眼间透出北方少女的爽利,那是太尉冯熙的嫡出长女冯清,生母是当今皇帝的姑姑博陵长公主,从小受尽万千娇宠。
右手边的少女,身形纤细,乍一看倒更像南方女子。垂下的额发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尖尖的下颔,肤色莹白如玉。
“喂,冯妙,时间差不多了,该去摘花了。”冯清向她一撇嘴,发号施令似的,带着趾高气扬的神气。冯妙比她还大几个月,生母是出身卑微的歌姬,冯清从不把她放在眼里,更别说叫她一声“姐姐”。
冯妙看一眼铜镜旁边的滴漏,再有半炷香时间,太皇太后就会从佛堂里出来。每天这个时候,她和冯清就要轮流去园子摘回新鲜的花枝,放在佛前供奉。
“昨天就是我去,前天也是我,今天该轮到你了。”冯妙低垂着眼帘,盯着青砖地面,她不想跟这个被惯坏了的大小姐多起争执,免得惊扰了太皇太后。
“你……”冯清杏眼圆瞪,正要发火,想起太皇太后就在帘子里面,重新压低了声音,“我衣衫单薄,出去会冻坏的,这个月都是你去。”明明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她却说得理直气壮,把秀眉一扬:“只要你肯替我去,我那些首饰,随便你挑。”
冯妙心里暗暗发笑,脸上的神情却淡淡的,轻轻叹了口气,顺着她的话说下去:“那好,我要你那支飞鸾衔珠步摇。”她低垂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狡黠笑意,“现在就要。”
果然,一听见这个名字,冯清原本得意扬扬的脸上浮上一层怒气。那支飞鸾衔珠步摇是博陵长公主及笄时收到的礼物,请了无数能工巧匠才制成的,光是镶嵌在飞鸾口中的那颗硕大东珠,就已经价值连城。冯清偶然看见,喜欢得不得了,软磨硬泡了好几天,才从博陵长公主手里要了来,带进宫后越发舍不得离身,天天放在怀里,生怕被人粗手粗脚弄坏了。
有心要反悔,偏偏冯清又一向自视甚高,不想在这个姐姐面前丢了面子,只能咬着牙一狠心,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丢在冯妙面前。
冯妙捡起锦囊,心里暗赞一声,果然是贵重的物件,连包裹这件东西的锦囊都是上好的蜀绣。手指拨开锦囊一角,里面就是那支飞鸾衔珠步摇,东珠在微弱的灯光下,发着莹润的光,表面微微泛着一层浅浅的金粉色,比纯白的东珠更加难得,价钱自然也更高。
冯清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守财奴!要那么多值钱的东西,带进棺材里去呀?”
冯妙抬起头,微微笑着看她:“现在归我了,我要带到哪儿去,你就别操心了。”看着冯清心疼不舍,偏又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越发觉得好笑,手指钩着金丝绳绕了两圈,把袋口收紧,又小心地把锦囊放进袖筒里。
她的确爱钱,像冯清这样的大小姐,永远也体会不到钱的好处。可她不是为自己,冯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件东西怎么才能又快又划算地变成银子,给娘送去呢?从她记事开始,娘就一直在找人,镖师、商贾、优伶……只要是往南方去的人,娘总要拜托他们帮忙找,这些年已经不知道搭了多少钱进去,却一直没有结果。
冯妙用手撑着青砖地面站起来,踮起脚尖去拿多宝格上的缠枝纹梅瓶。手指刚触到瓶身,身后被人猛推了一把,冯妙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撞在多宝格上。梅瓶摇晃了几下,瓶身一歪,眼看就要掉下来。
太皇太后礼佛时,最喜安静,砸碎了梅瓶倒不要紧,要是惊扰了太皇太后,非得挨一顿板子不可。冯妙顾不上看身后得意忘形的人,赶紧伸开双臂接住要落下的梅瓶,瓶身滑溜,她只能用双臂把它抱在胸前。梅瓶里的水,哗啦啦泼了她满身,那是昨天插花剩下的水,还带着点枝叶的清新味道。
好在瓶子没碎,冯妙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胸前的衣裳湿了一大片。她看一眼滴漏,已经来不及去换衣裳了。
冯清也站起来,踱着步子走到她面前,歪着脑袋看她,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快去呀!怎么,收了我的东西,又想反悔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冯妙微微摇头。冯清算不上恶人,只是从小骄纵惯了,不肯吃半点儿亏。她随手扯过一件披风,把自己连人带瓶一起裹住,抱着梅瓶往外走去。
天才刚蒙蒙亮,东边的天空微微泛白,西边还是深沉的蓝色。冷风一吹,冯妙觉得从头到脚都要凉透了。她收紧披风,腾出一只手,用泛白的指尖钩着披风边缘,奔向园子里最近的一片树丛。
大约是借了附近宫殿里炭火的热气,拐角处几棵迎春花树,已经开出了一串串黄颜色的六瓣小花,在清晨寡淡的雾气里,显得特别鲜亮诱人。冯妙站在树下,左右端详,考虑着摘哪几枝插在瓶里会好看。
南边树梢上的一枝,开得特别好,只是位置稍微高了点。冯妙拿出小剪刀,尽量抬高胳膊,去够那一枝迎春花。差一点……还差一点……她只顾盯着那一串花朵,连披风滑落在地上都没发觉。
冷风吹得她一哆嗦,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眼睛清清亮亮地盯着枝头,嘴唇紧紧抿住。她已经把身体伸展到极限,可还是够不着。
正要无奈放弃时,身后忽然一暖,一个指节修长的手掌握住了她冻得发白的手,轻轻向上一带。“咔”一声轻响,那枝迎春花已经不偏不倚,正好落进她怀中的梅瓶里。
耳后男子的嗓音,醇厚如夜色:“还要哪一枝?我摘给你。”
听见熟悉的声音,冯妙也不回头,抱着梅瓶轻轻一挣,笑着继续打量高处的树梢:“谁要你摘?我是要摘了给太皇太后供奉佛祖的。”
“太皇太后发愿供佛,却支使你大冷天出来挨冻,佛祖要是看见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想。”男子捡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风,轻轻抖开,披在冯妙身上,又绕到她身前,俯下身子要替她系好披风上的缎带。
男子身形颀长,高出冯妙许多,北方贵族中流行的窄袖胡服,穿在他身上,竟然颇有几分飘逸出尘的仙气。一双眼睛里的瞳仁,是极纯粹的碧色,像两块美玉,流光溢彩。
只听声音,冯妙就已经辨认出来人。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时,他还只是跟随家人来拜见博陵长公主的小孩子。一转眼,他已经是名满平城的傩仪执事官了,掌管宗庙祭祀、通神祝祷。一身神秘清贵气质,让高清欢这个名字,成了无数平城贵族少女的闺中话题。那双碧色眼睛,像是能窥见人心底的秘密。
“我自己来……”在王宫里遇见故人,冯妙的心情也跟着放松了几分。冯氏和高氏,是平城两大名门,常有往来。高清欢是高家养子,冯妙从小就跟他要好。
高清欢纤长手指灵活地一系,缎带就在冯妙脖颈下方,变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结。看见她胸前被冷水泼湿的痕迹,高清欢轻轻笑了一声,掏出一块素白帕子,递到她面前。
冯妙捏着帕子擦了擦,把梅瓶往高清欢怀里一送:“帮我拿着,我要摘上面那枝全开的。”
高清欢接过梅瓶,只微微笑着叮嘱:“小心点。”
冯妙提起裙摆,踏上墙角一块青石,身子从墙头上探出来,摇摇晃晃地举起剪刀。反复比量了几次,总觉得不好。
她跳下来,拿回梅瓶,吐着舌头笑说:“一枝疏朗开阔,两枝反倒热闹拥挤,不适宜佛堂了。就这样吧,不摘了。”
一跳间带起的风,吹开了她的额发,露出笼着薄雾一样的眉眼。细细的眉,像两弯新月。眼睛又黑又亮,轮廓圆润美好,眼角处微微上扬,即使不动不笑,也带着几分似嗔似喜的韵味。
“谁这么没规矩,敢到揽秀殿的墙头来摘花?”冯妙刚要离开,就听到一阵尖厉的女声,从拐角另一边传来。她抱着梅瓶,才一抬头,就看见一双金线钩边的绣花鞋,一步步走过来。
冯妙抱着梅瓶,不方便行大礼,只能略略一屈身子,低眉顺眼地答话:“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摘花供佛,看见这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想着太皇太后兴许喜欢,就折了一枝。”她嗓音清亮,带着几分少女的甜糯软音,很是惹人怜爱。
说完这些话,冯妙才有机会抬眼来看。那女子看着眼生,以前从没见过,想必平时没有什么机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走动。她艳色裙装,不像普通宫女那样循规蹈矩,却也不像嫔妃那样华贵,更何况,听说当今皇上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根本还没有纳娶什么嫔妃。
冯妙微微蹙眉,那眼前这位丽人是谁?
那丽人没看见转角另一边的高清欢,一双妩媚勾魂的眼睛在冯妙身上转了几圈,伸出手指钩住了她的下巴:“哟,小小年纪,倒是个美人坯子,早早送进宫里来,学着怎么伺候人了。”
冯妙听她言语不堪,更加肯定她不是什么显贵人物,把头一偏:“请让开,太皇太后还在佛堂等着呢,久了她老人家要生气的。”
冯妙进宫时日不长,自然不知道,这位住在揽秀殿的罗冰玉,是奴籍出身的宫女,因为生得有几分妩媚,才被选中做了教养宫女。在后宫里,比普通宫女跋扈,却又比嫔妃主子低贱,地位实在尴尬。
偏巧罗冰玉也是个没眼色的,不知道眼前这小丫头姓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看她穿着普通宫女服饰,以为她是哪个宫里新来的粗使宫女,心底里那股半是自卑、半是自负的情绪又涌动起来。
她笑一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重规矩,可宫里的规矩,都被你们这些小狐媚子搞坏了,动不动就抬出她老人家来压人,倒没由得坏了太皇太后的威仪。”
她手指往那几棵开花的树上一指:“这几棵树,是我用银丝炭火熏养着,才提早开了花。我眼巴巴地等着皇上来看,倒被你抢了先,拿去献宝。你说,我能容你吗?”
银丝炭容易燃烧,又没有烟火味,价格自然也高得离谱,素来有“一两银丝炭,真金也不换”的说法。就连太皇太后的奉仪殿,也只在礼佛或是召见权臣时才用。眼前这位看不出出身、位分的人,竟然用价格昂贵的银丝炭生火,催动树木提早开花,实在是太过奢侈了。
冯妙想着进宫前娘的叮嘱,不要惹事,她和冯清一起进宫侍奉太皇太后,不过是为了陪衬这位嫡出的大小姐。贵族女儿普遍出嫁得早,冯家要为这位大小姐选个体面的夫婿,要是能入主后宫,自然是最好的。
她把声音压得更加低顺:“这位夫人,花枝已经折了,要是白白扔了,反倒更辜负了娘娘的一番巧手心思。倒不如我把这早开的花,送到太皇太后面前,说是夫人敬献的。”
魏国宫中,皇后之下设左、右昭仪,昭仪之下就是贵人、贵嫔、贵华三夫人。像罗冰玉这样没有家族庇护的宫人,能升到夫人,已经是天大的荣宠。
听见这声“夫人”,罗冰玉的脸上显出几分得意神色,随手拿起石桌上的一根银簪子,叉起一块桂花糕,递到冯妙面前:“你这小丫头,倒是生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这块点心赏给你,吃了就放你走。”说到最后,眼角不禁露出一抹狠戾。
银簪子的尖头,穿透了那块桂花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像嘶嘶吐气的蛇信子。只要冯妙一张口,银簪子在她嘴里狠狠一戳,就能让她这副好嗓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妙再怎么机敏聪慧,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眼看着簪子尖儿在眼前晃,畏缩着向后躲避。
“躲那么远干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罗冰玉阴恻恻地笑着,银簪又往前送了一寸。
“夫人,我牙疼,不能吃甜食。”冯妙抱着梅瓶,胡乱找了个借口。就算她没打算在宫里攀龙附凤,也不想无缘无故吃这个哑巴亏。
可她身量太小,又要护着剪下来的那枝迎春花,罗冰玉向前几步,已经扭住了她的一只胳膊。银簪子叉住的桂花糕已经抖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点渣滓挂在上面。
“有人赏你,别不知好歹。”罗冰玉又长又尖的指甲已经在冯妙的脖颈上掐出一道红印。
冯妙皱着眉、忍着疼,双手还抱着梅瓶不肯松开,生怕慌乱中砸坏了太皇太后的物件。又急又怕之际,身后传出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浅浅的嘲讽:“罗冰玉,别人叫你一声夫人,你还真敢答应啊?嗯?”尾音轻轻上挑,漫不经心,却又好像成竹在胸。
罗冰玉听见这道融冰碎雪的声音,浑身像被雷击一样,掐住冯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执事大人……”她盈盈地拜下去,收起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显出几分楚楚可怜的神情来。
高清欢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那根银簪子,轻轻一抽,就从罗冰玉手里夺了过来:“你不会连自己是怎么做教养宫女的都忘了吧?还真当自己是夫人了?”
冯妙看见罗冰玉的手在袖子里握紧,神情惶恐惊惧,心里奇怪,这个女人似乎很怕高清欢。那种怕,从骨子里渗出来,让她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好像高清欢动动手指,就能打碎她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切。
高清欢随手一扬,银簪子“噗”一声没入青石墙砖缝隙里,只剩下一段簪尾露在外面,摇摇晃晃。“你回去吧。”罗冰玉听见这三个字,如蒙大赦,向他匆匆行了一礼,踩着细碎步子,逃一样回了自己的揽秀殿,最后还不忘把殿门“喀啦”一声合拢。
冯妙瞪大眼睛看着高清欢,迷茫不解地问:“什么是教养宫女?”
高清欢揉揉额角,低身凑到她耳边说:“教养宫女就是,教导皇上怎么做一个真正男人的特殊宫女。”
“啊?!”冯妙第一次听说还有这种宫女,似懂非懂间,只觉得不该再问下去了。她眯着弯弯的眉眼,把花枝插牢,转身就走:“我要回去了,太皇太后应该已经礼佛结束了。”也忘了问为什么罗冰玉会那么怕他。
“有条小路,去奉仪殿更近,我送你过去。”高清欢扯扯她的衣袖,带着她拐进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回去先换件干衣服,别着凉。”
小路尽头,高清欢把冯妙带到一处拱门前:“沿着石子路走,过了左手边的凉亭,转一个弯就是奉仪殿侧门,记住了吗?”
冯妙点头,笑吟吟地跟他告别,抱着梅瓶边走边神游太虚。一会儿想起进宫以来,还没见过那个少年天子,太皇太后也没说什么时候才能放她回家去。一会儿又想起,有高清欢在宫里,毕竟是个熟悉的人,深宫内院也就没那么可怕了。
她走出好远,这才想起看路,左右两边,都是悬着蜀锦帐的宫室,檐角挂着金铃,风一吹,发出泠泠声响。一间间看过去,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凉亭?冯妙把身子缩起,她好像……迷路了。
冯妙不像冯清那样,可以在小时候常进宫来玩儿。这次到太皇太后身边侍奉,原本也没有她的份儿,选中的是她两个嫡出的妹妹。可是进宫前一天晚上,年纪最小的妹妹冯滢,突然生了急病,才不得不临时换了她来。
她对宫里的位置一无所知,回身去看,距离刚才经过的拱门早已经远了,高清欢也看不到了。心里一急,额头就渗出汗来,周围却连个可以打听的人都没有,越发透出一股阴森古怪。冯妙隐约记得奉仪殿东外阁一侧,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因为样式新鲜少见,她才特别多看了几眼。眼神往旁边一瞟,一处宫室外,也挂着一幅类似的五色珠帘。
她揉揉额头,自己这出门不辨东南西北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有珠帘,就说明那处宫室有人住,进去打听一下回奉仪殿的路,顶多是丢人而已。
半新的宫室,墙壁上涂刷过花椒,散发出辛甘气味。冯妙敲敲正门,没有人应,绕了一圈,只有挂着五色珠帘的那处角门开着一条缝。她抬手一推,角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向她敞开一条昏暗幽寂的路。
魏王宫跟其他任何一座皇城宫苑一样,有许多人们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这五色珠帘,就是其中之一。要在后宫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需要知道这些秘密的真相,只需要远远躲开就好。可冯妙进宫的时日太短,又偏巧没有人向她说起过,阴差阳错下,她已经沿着幽深的通道走进去了。
沿着角门射进来的光亮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是一片死寂和无边无垠的黑暗。冯妙手心直冒汗,又不甘心半路折回去,只能暗暗祈祷,让她快点遇上个人,随便什么人都好。
拐了不知多少道弯,前方才又透出一点光亮,似乎是跳动的烛火。冯妙心里一喜,就要快步上前,光亮处忽然传来一声极度痛苦的低吼,接着是一个男人咒骂的声音:“妖妇!百年之后,你有什么脸面去见父皇?”
冯妙一惊,原本要迈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了下来。那男人声音沙哑,似乎已经人过中年,可先皇留下的皇子,最年长的就是当今皇上了,不过只有十五岁而已,远没有这么老。
没等她想出个头绪来,接下来的一道女声,更叫她震惊。“你还是这么固执,宏儿就比你听话得多。好歹哀家也是你的母后,你这么辱骂嫡母,就很有脸面吗?”
冯妙惊得差点抱不住怀中的梅瓶,这声音分明是太皇太后,按照冯家的辈分,她应该叫一声姑姑的人。朝夕侍奉了两个多月,这声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叫她嫡母?那另外一个声音,难道是已经“驾崩”多年的先皇献文帝?
献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妖妇!我只恨当年一时心软,没能早杀了你!我们叔侄,都被你假惺惺的自焚殉葬给骗了,以为你对父皇一片痴心,留你到今天,成了大魏的祸害。你用宏儿要挟了我一辈子,可你别忘了,宏儿总有亲政的那一天,我杀不了你,宏儿不会饶过你!”
冯妙掩住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那些话说得隐晦,可是她却听懂了。
当今皇帝的祖父文成帝驾崩时,现如今的太皇太后,正是文成帝的结发妻子。她曾经在葬礼上扑进火海,欲以身殉夫,最终却被人救下,辅佐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献文帝接掌国事。当今皇帝五岁时,献文帝因为缠绵病榻而禅位,五年之后,外界得到的消息是献文帝重病不治,终于驾崩。
冯家聘有专门的教习,给几个女儿讲解宫闱旧事,冯妙虽然是庶出,却也逃脱不了要嫁给王侯公卿的命运,故而冯熙也让她跟着听了几年。太皇太后是人人尊崇的女中豪杰,教习讲起她的事迹时,两眼都熠熠闪光。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每个冯家女儿都异常熟悉。
可眼前的这一幕,却全不是那么回事。献文帝还活着,生生被太皇太后圈禁起来。透过门缝看去,献文帝的双手,被粗大的铁链捆住,高高吊起。
冯妙仓皇后退,宫闱之中,知道得越多,就离死越近。她想要趁着被发现以前,赶快逃出去。冯妙虚软的脚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还没看清楚,就跌进了一个温热的怀里。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拦了她一下,她才没磕在墙壁上。
墙边一角有一个人坐在地上,冯妙竟然一直没注意,直到这时才发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隐约觉得身形像个少年。衣袍间有沉香木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因为太皇太后尊崇佛教,宫中人人效仿,连熏香也一向只用檀香。这沉香木的味道,只会从宫室居所的木柱上沾染过来。能住在用沉香木做柱的宫室主殿里,这人一定大富大贵。冯妙心里暗暗叫苦,这下倒好,又多了一个人知道她来过。
急中生智之下,她赶忙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另一只手摸索着在那人手心写字:“我不看你的脸。”犹豫一下,又写了一句:“你也别看我的,好不好?”摸到的是那人的左手,掌心和指肚儿上,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像是长年练习骑射留下的印记。用左手习武的人,似乎很少见,不过冯妙没有心情思考这些,她眼下只想安然活命。
她一双手都冻得发凉,指甲为了做事方便,修剪得又平又短,每根手指前端都有一个略微凸起的圆弧。指尖刮在那人手心,黑暗里一声不吭的人,脊背很明显地僵硬了一下,抬手就要把她推开。
冯妙臂弯里还圈着那个梅瓶,身子往那人胸前拱了拱,闭着眼睛在他脖子上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又摸回他手心上写:“别推我,外面有妖怪,我不想死。”
这句可怜巴巴讨饶的话,让那人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没等到那人的回应,小室内又传来太皇太后的声音:“自从当年李夫人死了,你就一直记恨哀家,认为上阳殿那场大火,是哀家动的手脚。可你怎么不想想?就算没有那场火,她李元柔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也终究逃不过立子杀母、以防外戚专权的祖训。”
听到李夫人三个字,冯妙忽然觉得手腕剧痛,黑暗里的少年狠命捏住了她细弱的手臂,像在压抑着极大的怒气。冯妙扭动了几下,因为力气太小,挣脱不开他铁钳一样的禁锢,低下头在那人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小猫一样的牙印。
一门之隔,献文帝发出几声大笑,笑声里渐渐透出悲凉:“宏儿一出生就被你抱走,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哪会有什么外戚专权?这王宫里,一向只有你翻云覆雨,要说专权,那也是你们冯氏!男子异姓封王,几乎人人尚娶公主,女子更是世代为后。拓跋氏的天下,已经就快要改姓冯了!”
太皇太后不急不躁地等他说完,处在优势地位的人,总是特别有耐心。“哀家当年戴罪入宫,是永巷最低等的奴婢,受过你乳母一饭之恩,才能够活下来,原本不想取你这条性命。可你私下命人联络任城王拓跋澄,让他带亲卫入平城诛杀哀家。如此自寻死路,实在不能再容你继续胡来了。”
她真正忌惮的,是献文帝诈死多年,竟然还能找到肯替他搭上性命传递消息的忠心奴才:“哀家给你配了一服好药,发作很快,不会有什么痛苦。你去了以后,哀家会善待宏儿的。”
房间里竟然还有第三个人,那人端起青瓷小碗,捏着献文帝的嘴,把碗里的药汁硬灌下去。献文帝渐渐放弃了挣扎,十五岁的拓跋宏,是他最宠爱的长子。太皇太后捏住他这处软肋,结局早已注定。
“冯有,妖妇!”献文帝的口齿已经有些不清楚,药效让他腹痛如绞,“你要是有胆,就挖出我这双眼睛,埋在奉仪殿门口,我要亲眼看着冯氏败亡。奉仪殿里早晚会住进其他姓氏的主人!我诅咒你……诅咒冯姓女子,生时得不到帝王珍爱,死后不得葬入皇陵!”
凄厉的声响在空旷的宫室内回响。一时间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秘密,冯妙心里越发害怕,身上冷得直发抖,不由自主地往身边人胸口靠去。平坦结实的胸口,传来暖人的温度,线条却依旧僵硬。
灼热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是那个看不见面貌的少年人在哭吗?冯妙努力抬起一只手,向他脸上摸去,手刚触到他线条冷峻的侧脸,就被他一把扭住,反剪在背后。
“再动一下,就扭断你的脖子!”少年像掐只小猫一样掐住她,指肚儿上的茧,恶狠狠地划过她手心。即使看不到,冯妙也感觉得出,他身上带着凛冽杀意。
房间里的挣扎咒骂声,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一片寂静,有衣袍拂地的细微声响传来。
黑暗里的人忽然站起来,一只手抱住冯妙,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紧贴着墙壁向后退去。冯妙心中警觉,乖巧地伏在他肩上,试探着伸手,揽着那人的腰,以免掉下去。那人在黑暗里默默数着步子,像是对这条黑暗通道很熟悉。
他刚闪身拐过一个弯,冯妙就听见小室的房门打开,眼角余光看过去,房间里的烛火恰恰照亮了他们两人刚才藏身的地方,却被身前的转角挡住。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从房间里传出来。
抱着冯妙的少年,脚步轻盈,身处在黑暗里,却好像周围一切都在他眼前般清清楚楚,每一次转弯,都恰到好处地躲开身后照来的火光。冯妙知道身后走过来的人是太皇太后,大气都不敢出,手指死死抓住少年的衣襟。
前方隐约出现一道半掩的门,就快到通路出口了。少年脚步加快,忽然纵身一跃,在半空里灵活地转了个身,跳上了屋顶横梁。
两人刚在斗拱背面藏好,太皇太后就已经走了过来,在她身前,还有一名穿着软甲的高大男子,举着烛火替她引路。男子刚要推开出口那扇门,太皇太后却按住了他的手:“当年你表兄李奕,因为受到我的赏识而被先皇找了个借口处死,今天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应该再没什么心结了吧?”
权倾一国的太皇太后,竟然对着身边一个普通侍卫模样的人,如此软语温存,语气间仍旧有些久居上位的威严,却很明显地带着几分拉拢、示好,甚至还带着点女性特有的娇羞。
“回太皇太后,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臣不敢心存半点怨恨。”磊落坦荡的声音,从高大男人口中传出。
太皇太后轻叹一口气,知道眼前的男人只能慢慢感化,不能强求。她在无数贵胄世家中,独独看中了他,也正因为倾心于他这一身傲骨。“你去吧,哀家从这里直接回奉仪殿了。”太皇太后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的端庄威仪。
那男子也不多话,单膝跪地行了一礼,转身大踏步离开。
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涌入,卷动冯妙的衣角,插在她怀里梅瓶中的那枝迎春花,被风卷着,晃了几晃,直挺挺掉落下去。
冯妙立刻吓得面无血色,花枝落地,他们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少年身形快如鬼魅,足尖飞快地下探,在那枝花上一钩,另一只脚卡住斗拱接合处,身子在半空荡出一个圆滑的弧度,动作流畅如水,生生把掉落的花枝给捞了回来。
太皇太后隐约听见可疑的声响,回头去看,背后却空无一人。如果刚才那个男人还在,此刻就能听到头顶传来的稍显沉重的呼吸声,可太皇太后毕竟只是个不会功夫的女子,没发现异样便离开了。
冯妙和那少年一起,缩在斗拱投下的阴影里,直到周围再次陷入黑暗,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放下。冯妙的嘴还被那人捂着,她感觉到少年一只手放在她嘴上,另一只手放在她腰上,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用什么捞住了那枝迎春花?
正想着,少年已经一言不发地抱住她跳下地来。头一偏,嘴里咬着的花枝就刚好插进她发间。迎春花的香气萦绕在头顶,冯妙从没见过这样的身手,想到危机解除,惊喜忘形间,伸手搂住少年的脖子,贴着他耳边用叹服的语气说:“你好厉害呀!”
少年捏住她的手腕,不屑地甩开,手指在她喉咙处一掐,一颗药丸就送进她嘴里。不知道少年用了什么手法,在她背上一拍,那药丸就骨碌碌滚进肚子,只留下一股微酸的味道。
“今天的事,不准跟任何人提起,”少年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嗡嗡的回响,听不出他本来的音色,清冷的语气糅合着蔑视和讥诮,不像一个少年人该有的样子,“否则,刚才那颗毒药发作,你就会肠穿肚烂、筋骨寸断而死。”
冯妙没料到这人竟然如此喜怒无常,想到横竖是一死,干脆连字也懒得写了,又生气又委屈地问:“我不说出去,你就肯给我解药吗?”
少年抚着自己的手背,那上面还有她刚刚咬出的牙印,想了片刻,又极其淡漠地说:“十天之后,三更,还在这里,看你表现。”
“你无赖……”冯妙回想着那句肠穿肚烂、筋骨寸断,眼睛里立刻浮上一层雾气。雾气越聚越多,渐渐凝成两颗圆滚滚的水珠,在她那双灵动好看的眼睛里,摇摇欲坠。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恶毒的言语咒骂,可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语,只能努力回忆自己最讨厌的东西:“你简直就是吃稻米饭时发现的青虫子,讨厌死了。”
少年隐去所有动作和气息,几乎已经跟黑暗融为一体,声音拖长,带着几分悠扬的韵调:“说话越多,毒发得越快。”
冯妙赶忙伸手捂住嘴,举动间透着几分孩子气。少年很满意她的安静,用言语指挥她:“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不准回头。只要你老实听话,我可以考虑给你解药。”
冯妙照着他的话,拉开门快步走出去。大门打开的一刹那,光线勾勒出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少年盯着她嫩黄色的裙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这种嫩黄色布料,是上个月织造坊进献的,总共只染了四匹,都呈给了奉仪殿。太皇太后觉得颜色太鲜嫩,不衬自己的年岁,就都赏给了身边的宫人。
宫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干净的人了,那小丫头,分明就是奉仪殿的宫女。
一口气跑出去,冯妙才想起发髻间还插着那枝迎春花,摸下来一看,花瓣都已经失去水分,有几处还揉得破烂了。她悄悄回头,刚才出来那扇门已经紧紧合起,看上去就像一处废弃不用的宫室。如果不是嘴里还残留着酸味,她几乎要疑心,那是她做的一场梦。
前方不远就是奉仪殿侧门,冯妙捧着梅瓶,心中忐忑地进入主殿,先把梅瓶放好,这才双手交叠置于身前,恭恭敬敬地跪拜:“奴婢摘花归来迟了,请太皇太后责罚。”
坐在雕花胡床上的女人,辈分虽高,其实年纪不过四十岁出头。头发梳成整齐的高髻,发饰衣着都朴素简单,只有腰间一条羊纹玉锦腰带,做工精细,显出几分贵气。
太皇太后仍旧跟平常一样,喜怒都不形于色。大概还没从震惊恐惧里回过神来,冯妙总觉得今天的太皇太后,让她特别害怕。她可以在密室里囚禁献文� �,也可以一碗药就结束他的性命,还有什么是她不敢、不能的?
“冯妙,你也太放肆了,”冯清站在太皇太后斜后方,嘴角得意地翘起,眼睛里闪着光,“这是要供奉佛祖的花,你就采了这么一枝回来?!你是不是对冷天里起早摘花心存怨恨,就故意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