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迎月想了想,摇头道:“不必,待师兄醒了之后,我们再一起听。”
真龙点点头,垂首向苏憾喷出一口龙息,“我会助他驯服心火,能否真正成功并醒来,便看他自己了。”
程迎月感受真龙的鼻息渗入苏憾神魂,心中松了一口气,“我相信师兄。”
真龙再抬爪一点,苏憾的储物袋顿时飞出三缕流光落在它爪间。
“此龙燚刀,我会帮你们修复。
“还有,北漠之门会再次向星火打开,六脉之人尚存在世者,若依旧有心对抗‘他们’,可在北漠外围一处叫瘦狗岭的地方停留,我会放出一缕心火停留那处,助其修行。”
真龙接连说着。
这一刻,程迎月有点懵。
不知为何,她从真龙的双童里看出了欣慰的眼神,似乎它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出现。
她忍不住问道:“你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
真龙澹澹看着她,慵懒地趴下身体说道:“倒不如说,我一直都在准备。”
它眼睛看着无穷远处,似望穿了时间长河般澹澹说道:“两万多年前……
“星火第一次举事的前夕,我曾问余雾,倘若他们失败当如何,活下来的人又当如何?
“他沉思了许久,最后只说了两句话,‘自古人心最难揣测’,以及‘总有后来者’。
“第一句话,很不幸地在第二纪元应验了,我怒其人族不争,关闭了北漠的大门,不再与尔等来往。
“只是每当回想起与他的谈话,那第二句话始终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因此,纵然再失望,我也一直在默默等待下一颗火种。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还要每过数十年开启一次蜃境?”
程迎月凝神听完,有了新的疑惑:“火种?仙痕的传承虽然在第二纪元末经历了一次断代,但包括郭山痕之内的往届山痕都并不差,也都会乐意扛起抗争的大旗,为何不帮助他们呢?”
真龙摇摇头:“他们再如何出色,也不过是达到余雾那般的层次。余雾失败了,他们又何以能成功?
“一条注定失败的路,何必再让世间风雨飘摇。再说了,尽管我没有杀生,但若插手世间之事太多,还是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反噬。”
程迎月点点头,明白了。
看来不仅郭太高,连真龙都认为师兄是真正能够抗衡“他们”的。
师兄的出现,让这条路出现了成功的可能性。
而它最终需要确认的,只是他愿不愿意真的走上这条满是荆棘的路。
龙巢蜃境之行后,真龙内心便无疑虑,自然可以放开手脚再次相助。
程迎月想了想,忽而轻声问道:“倘若我师兄从未出现过呢?”
真龙眼里有着一股冷到极致的漠意,澹然道:“我会如先前说的那般,在一万多年后启程离开这里。
“域外之宽广,有生灵的世界更是无穷无尽,你们连目前这关都无法克服的话,对于我等来说也无用武之地。”
“什么用武之地?”程迎月一愣。
真龙看了她一眼,止住嘴没再多言,转而结语道:“带他回去石屋吧。”
说罢,它闭上眼睛,头搭在岩峰上开始休憩。
程迎月沉默着看了它一会儿,带着苏憾离开峰顶,回到山脚处的石屋中。
她安置好苏憾后,立刻拿出白玉香向郭太高传讯,将真龙方才的话传达过去。
从往复的烟字中,甚至能看出郭太高收到此消息后的惊喜。
过了不久,龙人族族长也上门来,与她相协将瘦狗岭提供给星火之人修行的事情。
临末,龙族长告辞离去。
离去前,他看了在屋内沉睡的苏憾一眼,神色复杂地说道:“希望你们不会再让老祖宗失望。”
程迎月郑重点头。
两天后,郭太高率先到了北漠的瘦狗岭。
龙人族族长与他一见,并给了他数百颗犬状的尖锐牙齿。
那牙齿上的刻好了龙人族的印记,可以让持牙者自由出入北漠,但也仅限于来往瘦狗岭。
约法三章后,郭太高昭告仙痕众人,穿戴好面具前来北漠找他,将瘦狗岭的事情提了一下。
言语中还透露,在未来的某刻,会有一场极为艰苦的战斗要打,在那之前,所有人都需要提升实力。
修行界底下的暗流开始涌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各仙宗魔门纷纷有人宣称闭关,暗中却隐匿行迹前往瘦狗岭。
瘦狗岭这段时间人数最多时,达到了三百余人。此间的人还并非是全部,还有许多人因事缠身,没能过来。
哪怕仙痕组织自己,也从未看到自家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毕竟大家往日里都是独来独往,潜藏在世间各处的。
来到瘦狗岭后,他们纷纷惊喜地发现此地果然如山痕所说的那般,修行起来事半功倍,与天地交感浑身通泰,一些停滞在原境界许久的桎梏也都有所松动了,皆喜不自禁。
众人互相印证交流修行之事,这场景有些意外的融洽。
虽然平日里诸人没有往来,但聚集在一起后,那些熟悉的面具制式,让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隔阂。
郭太高一直在瘦狗岭停留,看着众人的相处,心中感慨万千。
眼前人数虽少,与修行界相比是沧海一粟。
但他相信,这是一股其他宗门无法比拟的力量。
有朝一日,登高一呼,诸如误情天魔这样的一宗之主若带着整座七情宫前来,其他身处高位的仙痕之人亦如此的话,那将是一场足以震动整座修行界的海啸。
就在这个月的中程,程迎月出了一次北漠,但是不久后便面色阴沉地回来了,身上还负伤了。
再往后,她没再出去过,一直留在石屋里疗伤,陪伴着苏憾。
时间悠悠而过,春去秋来又一春。
苏憾还是沉睡不醒。
他看起来与一年前没什么变化,依旧一头的红发、浑身肌肤赤红,只是眉头会时不时地微皱,似乎在艰难地抵御什么。
他身上也偶尔冒出睚眦的凶焰,但很快被压制下去。
直到这年的第一片枯黄落叶与地面亲密接触时,情况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
有一根赤色的发丝,正藏在苏憾的发间悄然转黑……
……
被那神秘人袭击后,苏憾的视界随着生机流逝而被黑暗吞噬的时候,他一度认为自己前世今生的路走到了尽头。
耳边遥遥传来的最后一声“师兄”的喊声,像是师妹在向他进行最后的道别。
那话音落下后,他的思绪彻底断开了。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因为思绪重新接上时,他对过去的时间的判断失去了度量。
连自己因为什么事情而失去意识的都忘记了。
恍忽朦胧间,他只想起是一声咆孝将他吵醒的。
这声凶狠的咆孝离得很近,近得像是在神魂里响起的一样。
一声接着一声,余音鸟鸟,不绝于耳。
随着咆孝声逐渐增大,他感受一股热意在蒸腾,如凡胎肉身被扔进烧红的铁水里一样,让他觉得滚烫无比、痛苦至极!
饶是他意志如何坚韧,都忍不住想要通过呼喊来减轻痛苦。
他觉得神魂正被什么东西燃烧着,也在被一只看不清身影的红色凶兽噬咬着、蚕食着。
极致的痛苦中,那咆孝声化作无数句他能听懂的言语,重叠着汇聚在一起于他耳边回荡:
“臣服!”
“杀光!全部杀光!杀!杀!杀!”
“释放吧!”
“性本恶,何必用后天习来的善遮掩?!”
“我要血,我要血,我要血……”
“装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别装了!”
“释放!释放吧!”
“豌豆的跃进让我感到惊奇,气味告诉我懒猫喜欢吃大象毛!”
“哈哈哈哈……”
“……”
愤怒、咒骂、渴望、蛊惑、毫无意义的乱语等等一系列庞杂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充斥在他的脑海里。
试图搅乱和侵蚀他的神智。
神魂的痛苦和无尽的呓语滋生了躁郁和杀意,一点点攻破他的心防,引诱着他堕落,再堕落。
苏憾不知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自己的另一股意志正在抢夺身体乃至神智的控制。
他很清楚,如果神智被其掌控,后果将不堪设想。
心底深处还在不断冒出的杀意气焰,那想要杀光天下一切事物的欲望,让他感到震动。
他知道,一旦心神失守,世间将会生灵涂炭。
届时,生命在他眼里不再是生命,而是如草芥一般可以随意割除的存在。
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但是……
他真的难以抵抗那既在尖啸、又在呢喃的呓语。
那里面,还有无数道声音在说着:
“放弃吧,释放吧,接纳真实的自己吧,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一部分,只要接纳,神魂再不再痛苦了,这些烦人的声音也会消失……”
慢慢地,他真的在一点点地接纳这个声音。
念头松动后,一股畅快感果然油然而生。
于是他接纳得更多了。
他的神智,在一点点沉沦。
随即,他感觉到自己眼皮在微颤,似乎可以不受自己控制地睁开。
等睁开眼后,他要杀掉自己见到的第一个生灵,杀掉每一个能看见的生灵!
让他们的血在自己脚下流淌成河!
疯狂已经占据了大部分的神智,他感觉自己正逐渐失去控制。
他意识就像在一座深海里越沉越深,四周越来越安静……
眼睑颤动更明显了,感觉下一刻能够睁开。
此时,他也开始能感受到身旁的人的气息。
“杀!杀杀杀!不管是谁!杀!”此时,掌控了神智的那部分自己在兴奋且疯狂地咆孝。
不管对方境界几何,也不管能不能赢,先战起来再说!不是对方死就是自己死!
在彻底沉到寂静的海底前,他回头看了看,想看看那气息是何人。
他感受到了,那是……几股熟悉的气息。
是师妹,还有郭太高以及误情天魔的气息……
他们为何在这里?
为何他们在关切、在焦急、在害怕?
在就要睁开眼睛大开杀戒那刻,苏憾最后的一点清明忽而一震,停住了一直往下的沉沦。
他回想起来为何会失去意识,也想起师妹三人为何会在自己身边。
不!他无声地嘶吼。
不能睁眼!
那是师妹,怎么能杀?!
他咬着牙,意识挣扎着往海面浮去。
随着意识上浮,神智也越来越清明。
那万千无辜生灵,又怎么能杀?自己怎能成为草管人命之人?
自己怎么能屈服?
前世,他连飞升都能果断放弃,此时的蛊惑、杀意又算了什么?
自己绝不屈服!
“滚!”
苏憾破出水面,向着自己神魂燃烧的那朵赤红火焰大喝!
神魂金芒大绽,赤红火焰一颤,一直没有停歇过的咆孝骤然停住。
在这瞬间,苏憾感觉,自己重新掌控了神智。
他冷冷看着神魂里的那朵凶残无比的火焰,将它的气焰一点一点地压了回去。
这时,他听到师妹说道:“是师兄!师兄的意识将睚眦的心火压下去了!”
睚眦?那是什么?
他本想睁眼问问,却发现无法抬动眼皮。
似乎只要心神分散了哪怕一丝,那朵赤红火焰便会抓住这个契机狠命地挣脱,继续与他争夺神智的控制权。
他只好无奈地继续压制这朵所谓的睚眦心火。
不多时,师妹离开了,应该是去解决仙宗众人,然后,师妹带着陈初瑶回来了。
几人说了几句话,又一起离去。
随后,通过师妹与郭太高的交谈,他听到了师妹先前在岛屿内的遭遇,还有睚眦的身份,也明白了自己神魂里的这朵心火的意义。
如果没有这朵心火,他此时应该是个死人了。
两天后,蜃境结束,师妹与他回到北漠。
随即,他听到了师妹与真龙的谈话。
真龙答应帮助星火,取走龙燚刀,设瘦狗岭,还有那句看似随口而出却十分奇怪的“用武之地”之说,皆落在他的耳中,只是他也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直到真龙的鼻息落下后,他感觉睚眦心火的躁动被抚平了许多,让他轻松了不少。
于是,他才有余力腾出心神来,开始一点一点地尝试控制、炼化这朵心火。
真龙子嗣不可小觑,睚眦也确实太强,心火时不时地旺盛挣扎,都在试图逃脱他的控制。
整整过去一年半,在真龙鼻息的帮助下,他才初步使神魂与心火平衡共处。
这也是他发间的第一根黑发出现的时候。
接着,时间继续往前走着。
直到下一年的冬季,也就是又一年半的时间过去,他对心火的控制越发娴熟。
那赤发红肤也在褪去,逐渐恢复原来的模样。
待冬季过去,开春的第一道春雷响起时,他才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