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生,怎么个不妥法?”
朱元章很认真的说道:“把各种各样的力役,包括甲役、徭役、杂役、力差等等,合并为一,总编为一条,并入田赋的夏秋两税一起征收,此法的好处显而易见,怎么就不妥了?”
“还有,将徭役一律征银,取消力役,由各级府衙雇人,而役银的编派,亦由原先的由户、丁分担变为以丁和田地来分担,咱觉得挺合理啊?”
“另外,除苏、松、杭、嘉、湖地区供应京师宫廷的漕粮以外,其余地区的田赋,一概征收大明宝钞或白银,无论是交纳、储存,还是运输都很方便,怎么就不妥了?”
“让士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动了谁的利益?”
“是不是有人不乐意,不高兴,不愿意为我大明出一份力?”
朱元章话说的甚是温和。
可是,听在李善长、胡惟庸、徐达等人的耳朵里,却不啻为平地惊雷,自然是霸道无比。
“李先生,你是觉得一条鞭法不妥,还是觉得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不妥?”
“或者说,你觉得咱推行的大明宝钞不妥?”
几句话问出来,李善长额头的冷汗就开始往外冒,他赶紧躬身道:“上位,老臣并非觉得那一条不妥,而是……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啊!”
朱元章目光深邃,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几位朝堂大老,自然是噤若寒蝉。
静默十几个呼吸后。
胡惟庸刚要站起身来,却被魏国公徐达抢先一步,朗声说道:“上位,下令吧,要咱咋办?”
李文忠、冯胜、邓愈、常茂四人也忽的站起身,单膝跪地,齐声怒吼:“请上位下令,末将愿为大明冲锋陷阵、肝脑涂地!”
朱元章这才收回目光,欣慰的瞅着几位老弟兄,温言笑道:“瞧瞧你们几个的出息,不就是改个税法么,怎么还冲锋陷阵、肝脑涂地了?
都起来都起来。
咱不是没念过几天书,脑子笨,一些大道理想不通,便只能一个人瞎琢磨……你们不要见怪,不要笑话咱这个大老粗啊,哈哈哈……”
朱元章豪爽的大笑几声,转头吩咐一句:“标儿,给咱们传膳,难得我们老弟兄相聚,就点几样凤阳菜,让大家解解馋。”
朱标应一声,快步出门去传膳了。
现场的气氛,再一次冷却下来,谁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一句话触怒朱元章,从而引来惊天震怒。
朱元章的态度很坚决。
甚至,很强硬。
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别看他现在温言软语,开始拉家常、回忆往昔,一派兄弟情深……
李善长铁青着脸,独坐不语。
这时,胡惟庸终于忍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上位,此税法于国于民,都是极好的,尤其是其中的官绅一体纳粮、摊丁入亩两条,尤其重要。
微臣一介布衣,得上位简拔,方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微臣心中感激涕零,时常辗转反侧、夙夜忧叹,就想为咱大明多出一份力,为上位多尽一份心。
一个读书人,盯着一点蝇头小利,将家国大事抛之脑后,正可谓本末倒置啊……”
胡惟庸一番‘抒情演讲’后,深恶痛绝的表态:“士绅一体纳粮,微臣愿为第一个!”
朱元章点点头,温言笑道:“胡惟庸啊,你算是把圣贤书给读懂了、读透了,朕心甚慰。”
胡惟庸称谢坐下。
“李先生,你是不是觉得,让当官的、让读书人交税纳粮,是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呐?”
朱元章十分诚恳的看着李善长,继续说道:“当初在除州时,你我君臣第一次见面,你李先生便提出数十条休养生息、强国富民之策,说起来,咱大明现在的税法、制钱法、开矿冶铁等诸多大事,可都是李先生亲手制定的,咱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心里头踏实。
为何?因为汉高祖刘邦有萧何丞相,咱朱元章有李善长李先生啊。”
“咱也仔细琢磨过,李先生,”朱元章站起身来,亲手给李善长添满茶水,“当初用你李先生的那些法子,是对的,让咱有了足够的粮食、铁器、马匹、战船、兵卒,让咱打败了陈友谅、张士诚,将前元鞑子撵回漠北草原,才有了咱大明的百万里江山社稷。
你的功勋,咱心里自有一本账呢。
可是李先生!”
朱元章顿了顿,正色说道:“现在改变税法,将所有的杂税、力役等合并为一条,重新丈量全国土地,摊丁入亩,也是对的……”
这时,李善长开口了:“上位,并非微臣不愿,是这天下的士子不愿啊。”
朱元章愕然问道:“李先生何意?”
李善长痛心疾首的说道:“天下初定,国力贵乏,民力疲惫,正需休养生息之时,朝廷现行税法,在保证国家正常运转的同时,更是将天下的百姓固定在土地上,令其安心耕作,不再出现弃荒而逃之事,这难道不是好事?
还有上位。
先圣将天下生民分为士农工商,其中自有微言大义。
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同时,也是天下士子的天下,上位执意要士绅一体纳粮,无异于将天下士子的面皮剥下来,等同于天下黎民百姓。
试问上位,失了天下士子的心,这大明天下,还算是天下吗?”
李善长文绉绉的一番话,听上就很绕,但朱元章一下就听明白了:‘终于还是说出了真心话……’
洪武大帝有些默然。
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同时也是天下士子的天下?
那么,百姓呢?
五千多万百姓人家,都是猪狗?是下贱坯子,只能忍受你世族豪门的高高在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看来,这位李先生,从骨子里就鄙视咱朱重八。’
‘也对,人家可是大读书人呐!’
‘朱缺那小子说的对,咱就是一泥腿子,所以,才能想着为天下百姓办事。’
‘难道,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真有问题?’
‘工匠倒也罢了,他们也算是依靠苦力挣口饭吃,可是那些商贾之徒,不事劳作,却坐拥天下财富之大半,难道也……’
一霎时,朱元章想到了很多。
甚至,对是否变法,都开始有些动摇了。
但他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俨然一副侧耳倾听、虚心求教的样子,让他看上去就十分的专注而亲切。
“李先生,咱先用膳吧,”朱元章突然笑道,“你也知道,咱是个粗人……”
“微臣谢过上位恩赏,不过上位,”李善长长身而起,深深一躬,道:“微臣的话已说完,该回家去准备交税纳粮了。”
言毕,竟飘然而去。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朱元章,更是张口结舌好几个呼吸,方才颓然躺回到马扎子上,脸色阴沉得可怕,身上一股森寒之气勃然散开,让徐达、李文忠等将帅,也是情不自禁的打了一个寒战。
这一下,谁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几人心下明白,皇帝这是动了真怒……
……
十几个呼吸后,朱元章突然叹了一口气,十分冷澹的说道:“胡惟庸。”
胡惟庸赶紧躬身:“上位。”
朱元章:“你呢,你也是读书人,说说看?”
胡惟庸心头一突突,额头的冷汗瞬间就沁出来了:“上位,微臣觉得,将所有的杂税、力役等,归并到夏、秋两季税赋,此举很好;
另外,将一应粮税、杂税、力役等摊入田亩,不仅能够保证朝廷税赋收入,更能彰显出皇恩浩荡,普惠万民,可避免那些少田、无田农户,因为无力缴纳丁税而卖身,重新沦为奴仆;
前元暴政,可是活生生的例子呢!
当然,微臣觉得上位此举,最大的成效,恰恰便是官绅一体纳粮!”
胡惟庸的话语顿了顿,再次躬身,道:“上古前贤,为天下生民计,连性命都可抛舍,岂能在乎区区税赋、面皮?读书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这是对的。
可是,一旦有了功名,就忘了朝廷、忘了上位,将自己高高凌驾于万民之上,不事稼穑,辜负皇恩,哪里还有面皮去说,自己是读书人?
这样的读书人,如此官绅,微臣耻与之为伍也!”
朱元章的脸色,终于舒缓下来。
胡惟庸这人,说话就是好听……
朱元章询问道:“那依你之见,咱这税法……”
胡惟庸:“上位!”
“咱大明的税法要变革,不得不变革,也必须要变革!”
“尤其是民心,更要变革!”
“微臣建议,让咱们的那些官吏、读书人,都去朱缺少东家的庄子上去瞧一瞧,看一看,想一想,学一学,让大家体味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什么才叫教化万民!”
“什么才叫真正的忠义礼智信!”
呼!
李善长那条老狐狸不在身边,咱终于抢到一次‘跪舔’的机会,这也……太舒坦了。
想到朱家庄的那些‘咱爹的话’、‘咱爹的诗’、‘咱爹的胸怀’,点点滴滴,发聋振聩,令人细思极恐啊。
尤其是那些‘劳动号子歌’,简直太上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