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春,二月二,龙抬头。
在遥远的北方,苦兀岛上的冰雪终于开始融化,一些靠近南方黑龙湾的土地开始解冻,河流也逐渐破冰,恢复了一丝生机。
忙乱了大半年的朱缺,终于能够睡一个自然醒,无奈,最近几日开始失眠了。
好不容易睡着一会儿,还会被各种不太美好的梦给惊扰到,每次醒来时,发现身上所穿的衣衫都能拧下几滴清水来。
这让他很难受。
东一棒子,西一榔头。
修筑黑龙城,开采煤矿、铁矿,建造船厂、冶炼厂,研发新式火器,开办黑龙城大学堂、伪造圣旨、自封为大明镇海王……
听起来,他所干的任何一件事情似乎都很大,随便拎出来一件,都足以惊世骇俗,但实际上不过是因为他前期准备不足,实在有点抓瞎的意思。
不过,好在他终于煎熬过来了。
最艰难的日子,应该度过了吧?
如此自问自省,能让他保持一丝基本的清明,免得脑子一热,如他当初在朱家庄时那般嚣张跋扈、胡言乱语,从而给自己再惹来什么祸端。
想起大明,想起那位被延安侯唐胜宗害死的老爹朱国瑞,再想起为了粮食种子而冒充他老爹的朱重八,以及后妈马皇后、堂哥朱大标……
点点滴滴,令人戚戚然。
同时,却又如此心生厌倦、枯燥与乏味,让原本十分乐观而自信的朱缺忍不住就想暗叹一口气:‘大明……’。
罢了。
俱往矣。
用孔希脸老先生的话说,人处低谷时,莫谈格调,生存下去方为王道;身处逆境时,休谈情怀,务实保命才是根本;手无寸铁,最忌锋芒,善藏者藏于天地之间、天长而地久也……
……
“少爷,第一炉铁炼出来了,约莫八百多斤。”
“少爷,造船厂那边,已经打造运煤船二十三艘。”
“少爷,七百里外的两个部落之间打起来了,听说双方死了二三十个人了。”
“少爷,黑龙城大学堂今天开学了……”
朱缺裹着一件熊皮袍子,蜷缩在壁炉旁边的马扎子上,用一张地图盖在脸上,听着各地反馈回来的信息,只觉得一阵接一阵的头疼欲裂,与一种莫名的疲倦。
时不时的,便会使劲咳嗽几声,伴随而来的则是全身的肉疼。
甚至,只要他稍微挪一挪身子,似乎浑身的骨头都在隐隐发寒、发疼,让他忍不住就打一个冷战。
他终于病倒了。
这让他在内心深处感觉很恐惧,也很绝望。
同时,也很无助。
在这个时代,一旦生病,哪怕就是最不起眼的流感、痢疾和头疼脑热,都可能直接要了你的小命。
尤其是在这座冰天雪地的荒岛上,既没有良医,又没有药材,好巧不巧的怎么就生起病来了。
‘持续低热,咳嗽,体倦乏力,食欲不振;莫非是肺结核?’
‘吗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红泥,黑妞,凯瑟琳,你们三个人最近身子怎么样?”朱缺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了一句。
红泥:“少爷,我的身子……挺白。”
黑妞:“少爷,我的身子很黑!”
凯瑟琳:“朱缺少爷,你想干吗?”
朱缺:“……”
这算怎么回事儿?乱七八糟的,大明时代的少女,思想都有些问题啊,就连远在苦兀岛上的女之国部落也一样,必须要加紧思想品德教育!
“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最近有没有头疼脑热咳嗽什么的。”朱缺有些艰难的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揉着两鬓。
浑身疼痛,就很难受。
三名‘半成品’摇摇头,齐声道:“没有。”
朱缺略微放心些,不过,如果真是结核病或者其他什么传染病,说不定她们都尚处于潜伏期呢。
“红泥,把少爷我的小箱子搬过来。”朱缺有气无力的说道。
红泥转身走到一面粗糙而结实的大书架前,蹲下身子一阵翻找:“少爷,是不是那个藏了几个小本本的牛皮小箱子?”
“对,就那个。”
很快的,红泥便抱着那口小箱子走过来:“少爷想要翻看哪一个小本本?”
她打开箱子,露出五六个十分精致而考究的‘小本本’,却是朱缺亲手制作的笔记本,背嵴部位上过涂抹过胶水后再蒙上纱绢,就十分的结实。
为了防止背嵴脱胶,朱缺还给每一个笔记本‘上了环’……
“那本画了红十字的,”朱缺伸手。
红泥拿起那个小本本递给少爷,都着嘴嚷嚷:“少爷,你最近饭量也减了,脸上也清瘦了,整天病恹恹的,还不乖乖躺下睡觉!”
朱缺笑了笑,没有说话。
有人曾经斥责过他,说自己一个当少爷的,竟然把两名小侍女宠溺的无法无天,什么话都敢说……对此,朱缺只想吐那人一口唾沫。
麻痹的,你特么的懂个锤子!
狗屁读书人!
老子当年在死人堆里将她们刨出来时,两个小丫头才四五岁大,虽然当时她们浑身溃烂,又脏又臭,但人家身上穿的、脖子上戴的、腰间挂的,随便拿一样出去都能吓死个人……
收摄心神,朱缺打开笔记本,慢慢翻看着、思索着。
良久良久,他突然叹了一口气:“红泥,少爷我让你捂坏的那几个馒头呢?”
红泥一愣,赶紧说道:“哎呀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得死死的了!”
说着话,她在自己的脑门上使劲抽了两下。
朱缺愣了一下,有些郁闷的说道:“你忘了没给我捂上?”
红泥红着脸说道:“不是的少爷,是我捂上之后给忘的死死的了……对不起啊少爷,我这就给你到厨房去拿几个肉包子!”
言毕,她转身就跑。
“等一下。”朱缺有些惊喜的说道,“少爷我就要那种捂坏的馒头,发霉的越厉害,少爷我就能有大用!”
发霉的、馒头?
三名‘半成品’一时间有些愣神,凯瑟琳是一脸茫然,毛都都的大眼睛使劲眨巴着,微微上翘的嘴唇就十分的饱满而湿润;红泥是一脸的不解,眉头微蹙,自有一番风情;
而最为萌呆的,还要算黑妞了。
只见她歪着脑袋瓜子,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下巴,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少爷的脸:“少爷,你又说梦话了?”
朱缺哈哈大笑。
平日间,他一直都是少爷、哥哥、寨主、庄主、镇海王……怎么这人到生病了,突然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而且,还有亿点点不良的念头?
“赶紧去把那些捂坏发霉的馒头拿过来,少爷我有大用!”
“对了,手指头别碰那些霉斑。”
红泥‘嗯’了一声,像一直快乐的小麻雀那样,蹦蹦跳跳的跑了出去。
“凯瑟琳,去厨房取几碗稻米,另外,让红泥再找几颗土豆。”
“黑妞,把少爷那口装瓶子的大箱子提过来!”
三个‘半成品’都出去了。
朱缺掀开熊皮袍子,咬牙切齿的站起来,浑身的酸痛和头晕目眩,让他几乎都站不稳脚步了。
他使劲搓几下脸蛋:“希望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