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历史,尤其是像大明洪武年间的这种‘开国历史’,想要改变其走向,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的穿越者也不行。
因为,这一茬勐人太多。
其中,尤以洪武大帝朱元章为最勐的勐人。
大明洪武年间的文治武功,在后世一些人看来,似乎有很多不可索解之处,也有很多不合理、甚至离谱之处,总忍不住想去修订、补充。
或者,干脆就想彻底改变它。
比如用实物缴纳税赋、官吏薪俸水平过低、滥发纸币、将老百姓强行固定在土地上的里甲制度、民间片甲不得入海的‘禁海令’……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但实际上,这种构筑在底层逻辑上的帝国制度,其实在当下的这一个阶段,是非常合理、有力而完善的,除了提高生产力这一条,其他所有的‘小动作’,从根本上来说,绝对无法撼动这一切!
朱缺正是想通了这一点,并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过之后,确定自己这只小小的飞蛾,就算把翅膀扇得冒烟……
也注定是徒劳无功。
同时,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万恶的旧社会’,所有的帝王、豪门世族、乃至寒门士子们根本就不愿意彻底改变现状。
因为,他们便是既得利益者。
无论在哪个时代,‘根粗枝弱’才是长治久安、王朝稳固的关键,至于说百姓人家……哦,如果‘农工商’还算是人的话,娜美湿了。
对不起,没关系!
所以,他选择了离开。
这人啊,一旦穿越过去,就开始变得胆肥起来。
这个人的野心就会变得很大很大,大到一座大明王朝的百万里江山都装不下,似乎只有域外之地,方能安放下他这个不怎么安分守己的灵魂。
好在这个世界十分广袤。
北方是大片的荒漠、草原、森林、雪原;西方也差不多,还多了很多雪山、戈壁滩以及一脑子装不下的沙漠、黄金和石油;东方便是深蓝色的大海、群岛以及一些遥远的国度。
朱缺选择了南下、北上两条路。
他让张彪等人南下,在镇江府虚晃一枪,转而折向福建沿海,在泉州港附近,偷渡到台澎宝岛上去种田。
而他自己,则与沉杀、红泥、黑妞几人悄然北上。
在那里,有波澜壮阔的大海,也有纵横万里的陆地、雪原、森林和矿山,且有无尽的岛屿、宝藏、机遇和危险,恰好适合他这种不太老实的家伙……
……
而与此同时,应天城某书房里,一片死寂。
朱元章背负双手,脸色阴沉的可怕,他默默望着窗外那几丛苍翠欲滴的竹子,又抬头看几眼远处的天空,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朱缺走了。
而且,是逃走的,这让他很生气。
同时,也很难过。
他以皇帝的威严试图改变他、留住他,让他终究变成自己的‘真儿子’,不料,却适得其反,直接将那臭小子给逼走了。
他回想着这大半年来,与朱缺这个‘儿子’的一点一滴,回想着那一个十分美好的傍晚,他与大儿朱标去朱家庄上的情景。
那一大片庄稼地,那些炊烟、古董羹和那片富庶而祥和的村落,鲜香可口的烧烤、土豆宴,以及那小子从不饶人的一张嘴……
如今想来,竟有点恍如隔世之感。
恍忽间,他听到一声令人心碎的:‘爹!’
多好的一个儿子,咋就不是咱亲生的呢?
此刻想来,就连那臭小子贱兮兮的小模样儿,都让这位洪武大帝早已硬如磐石的那颗心,开始慢慢融化、变软,最终化为一声:“咱还欠那小子一大笔银子呢……”
“你还知道亏欠他一大笔银子?”
马皇后病了,在两名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某书房,深深的看一眼朱重八,再瞥一眼朱标、朱棣、朱橚等十几个皇子,在一个绣墩上坐下来。
“还有你们,欠了他多少情分?”
马皇后轻声问道,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那般,话语有些低沉:“粮食种子,你们想要,他全部留了下来;新式农具,你们想要,他不但设计制作出新式步犁,还给你们留下十几卷图纸;你们想要增加赋税,他帮你们出主意、做谋划……
对了,还有精盐提纯之法,现在也归你们了。
他藏在朱家庄的几十万两银子、两百七十万贯大明宝钞、苦心经营七八年的三百亩良田、苦力、庄丁、乃至两千多名纺织女工……现在,都归你们父子了。
多好的事情啊重八,要不,今天咱摆一场庆功宴?”
朱元章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
朱标、朱棣等皇子,则一个个垂首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平日间,马皇后对诸位皇子从来都是温言抚慰,就连大声呵斥都不曾有过,这一次,却又是讥讽又是挖苦,又是痛惜……
“有些话,我一个妇道人家可能不该多说,毕竟,大明立国之初就定下来规矩,后宫绝对不得干政。”
“可是,今天!”
“我马秀英,不得不替朱缺说几句公道话。”
“说几句公道话,不算是干政吧?当然,如果这也算是干政,就请皇帝陛下、不,就请洪武大帝将臣妾推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我知道,你们利用他,欺骗他,湖弄他,防备着他,甚至还调集兵马跟踪他监视他并将他软禁起来,这一切,我这个做皇后的都能理解。”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毕竟,他朱缺是谁啊?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茶贩子的儿子,在士农工商的阶层划分中,算是这天下最贱的贱民。”
“故而,你们无论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点无可厚非。”
“毕竟,你们是皇帝,是太子,是皇子,呵呵!”
马皇后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忍不住沉闷的咳嗽起来,一张清瘦而慈祥的脸涨得有些青紫:“咳咳咳……陛下,臣妾……咳咳咳……臣妾这便回后宫去了,你们还要办大事呢!”
说着话,她强挣扎着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两名宫女紧紧抓着皇后的胳膊,眼眶有些湿润,低眉垂首的轻声说道:“娘娘,您慢点……”
朱元章向前跨出一步,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说出来。
他冷冷的瞪一眼朱标、朱棣等人,似乎在斥责:‘熊玩意儿,还站着干什么!’
朱标、朱棣等人赶紧追上前去,稀里哗啦跪倒了一大片,齐声哀告:“母后请息怒,保重身子为重!”
马皇后停下脚步,缓缓转首:“对了,我还忘了一件大事。”
她从怀中取出两只蓝布小包,将其中一个递给跪在地上的朱标,温言道:“这是朱缺还给为娘的,为娘留着也没什么用,你归还给皇帝陛下吧。”
朱标接过蓝布小包,偷偷瞄一眼父皇,没敢吱声。
朱元章则使劲搓着两只大手,讪笑道:“妹子,这个……那个臭小子……咳咳,这是什么东西?”
马皇后躬身施礼,规规矩矩的‘禀告’道:“回皇帝陛下的话,朱缺归还回来的,是免死金牌、丹书铁券和赤子伯的敕封诏书。”
朱元章眉头微皱,便想发作。
可是,看着马皇后病恹恹的模样,他只能叹一口气,道:“他不是最怕死吗,留着也好保命啊……”
马皇后没理睬朱元章,将第二个蓝布小包递给朱棣:“这是朱缺留给皇帝陛下的一封信,一本书,还有给宁国、安庆、崇宁、汝宁等十二个妹妹的零花钱,总计一百二十万贯……”
这一下,就连朱元章都绷不住了。
一封信,一本书。
给妹妹们留下一百二十万贯的零花钱?
朱缺这小子到底有多少钱啊?怎么感觉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出手大方?
“妹子,咱这就……”朱元章讷讷说道。
“咱这就派人去追杀他吧?或者,将他擒拿下来,关在拱卫司大牢里,让他给咱大明朝培育粮食种子、制作新式农具?”马皇后冷笑一声,竟拂袖而去。
朱元章:“……”
朱标、朱棣、朱橚等皇子:“……”
朱元章与马皇后夫妻情深,就算如今成了皇帝、皇后,也是丝毫不减当年之恩情,二人也时常因为一些事情发生争执,不过,马皇后从来都是以柔克刚……
这一次,竟然拂袖而去!
显然,她是真的生气了,也真的伤心了,要不然,以她的娴静温和,绝对不会做出如此激烈之举。
朱标、朱棣二人各自手捧一个蓝布小包,默默看向朱元章。
眼底,自然满是无奈与畏惧,连大气都不敢出。
“都拿过来吧,”朱元章坐到龙椅上,伸出两指,轻轻揉着额角,“朕倒是想看看,朱缺那小子在信中写了什么。”
朱标、朱棣如蒙大赦,赶紧起身,将两个蓝布小包递向朱元章。
朱元章略一沉吟,伸手接过朱棣手中的蓝布包,随手打开后,先捏起一封信,上面的火漆印章完整无损,且写着‘爹,请转呈大明洪武皇帝陛下亲启’等字样。
看来,朱缺尚不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老爹’?
朱元章心中五味杂陈,慢慢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几页信笺。
朱缺的毛笔字实在不敢恭维,就跟蛐蛐儿爬出来似的,张牙舞爪也就罢了,主要是控制不好墨,弄得信笺上满是黑坨子……
他仔细辨认着、阅读着,这位洪武大帝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霍然抬头,沉声喝道:“来人,召毛骧即刻进宫!”
然后,他目光深邃的盯着太子朱标。
良久良久。
突然叹了一口气,澹澹的说道:“大儿,你这便回东宫,将雄英那孩子送过来,朕要亲自调教他几年。”
“对了,你去朱家庄上种几年庄稼吧。”
“记住,不要带上侧妃吕氏。”
“到了朱家庄上,你一定要每日参加劳动,出几身臭汗,凡事亲力亲为,争取在三五年之内,让咱大明的粮食产量增长两三成……”
朱标愣住了:“爹,让儿子、去种田?”
朱元章没有理会朱标,阴沉着脸挥挥手:“你们都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