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晏痕之位,本是没任何悬念之事,却不想睿王给出的理由却是恁的浅白,只因为她那双眼生得可以一看,这怎般听,怎般让晏亭觉得睿王昏庸较之传闻中更甚,对其观感差到了极致。
受印出宫已是申时出头,回府途经梁水河道,见石桥之上人头攒动,拦住了他们回返的去路,曾貹乙本欲绕行,却被晏亭伸手拦下,轻抚上大夫官印,语调柔缓道:“过去瞧瞧怎么回事?”
曾貹乙心中不解晏亭为何改了习性,转念寻思大概是自己本就不甚了解晏亭心思的缘故,并不多问,起身去探寻缘由。
不多时便回了消息,却是那对岸上有一年轻女子欲投河轻声,桥上之人心中关切,但不敢靠前。
晏亭闻言微皱了眉头,与水中挣扎的滋味她心中甚明,既是投水,必有其十成的理由,忆及幼时惶恐,竟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踏上石桥之际,那头已经传来众人的呼喊声:“姑娘莫要轻视了性命!”
晏亭眸光一闪,对尾随身后的曾貹乙道:“救下问个清楚。”
曾貹乙得令飞身跃起,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捞起已经落入水中的年轻女子,飞身回到晏亭身侧,躬身道:“少主?”
晏亭淡扫了一眼浑身尽湿的女子,此刻正在曾貹乙腋下呜咽挣扎,脱下外罩着的长袍覆盖在女子身上,对曾貹乙沉声道:“带到车上。”
方才悬着心的众人见有人救下女子,皆是大声叫好,晏亭淡笑相迎,随即转身上车,人群散去,晏亭乘坐的青蓬马车如常上路。
车内空间并不宽广,曾貹乙随晏忠同坐于车厢前。
淡扫目光,已把女子打量了个全面,但见女子约摸碧玉年华,身穿黄绿绸服,肌肤如雪,眉目清秀,即便不哭之时也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如今这般哽咽心伤,惹得晏亭都生出怜爱之情来。
待到女子平缓了心绪,晏亭才问其缘由,那女子本已一心求死,心事难平,如今听有人关切,哽咽了一阵,叙叙道来了她的难处。
她本是官家女儿,却与一名寒士相恋,其父知晓此事,托以门户之由百般阻拦,她原还奢望着日日经心能感念其父,却不想今日其父差人把那寒士打了个半死,随后那些派出的家奴捎回寒士与其断情的信笺,寥寥数笔,满腹愁伤。
这本是晴天霹雳,却不想紧随其后,那狠心的父亲竟告知她准备一番,三日之后出嫁,这更是令其万念俱灰,趁人不备,逃出了家门,想投梁水以死明志,却遇上了能人,让她连死的机会都去了。
官家女子三日出门实在仓促,即便是与人私通,也不必如此明显,晏亭转念一想,轻声试探道:“敢问女公子可识得晏痕上大夫的二夫人屠氏?”
那女子本哭得凄凉,听见眼前少年公子竟问到屠夫人,面上一愣,随即轻言细语道:“屠夫人乃是奴家姑母。”
晏亭微扯了嘴角,相逢不如偶遇,她本想找了时间拜访屠幼菱,却不想竟在此时被她撞了个正着,心下思量间,晏亭已经生出了个主意,眼看已经临近了晏府,晏亭询问了屠幼菱口中寒士的住处,扬声吩咐晏忠循着她指引的路线,直奔寒士家门而去。
屠幼菱对晏亭还带着她去见寒士满心感激,却不想晏亭竟出声相告,自己便是屠太史意欲相配予屠幼菱的夫婿,屠幼菱听见之后甚是惶恐,扔了晏亭的外袍便想跳车。
晏亭稳坐车厢内,淡漠的看着屠幼菱的动作,轻缓道:“若你不想与他终成佳侣,只管跳下便是,我不拦你,不过这奔跑的马车之上跳下死不了人,只是皮肉免不得吃些苦头,好歹屠夫人是我二娘,我不可能平白背上这害死她侄女的罪名,自然不能放任你乱串,恐到那时,你是连跑的能耐都没了。”
本已到了车帘边的屠幼菱听了晏亭的话,顿住了身子,缓慢的回头,如受惊的小兽一般缩在车厢前角,迟疑道:“你——为何?”
看着屠幼菱放缓的表情,晏亭淡笑道:“我需要一个夫人,不过儿女之情于我现在来说实在没有任何意义,且我有重孝在身,只能迎个挂名的夫人,三年时间,若你那寒士良人得以高升,你父亲便没了阻碍你们的理由,对你对我来说,这算是个折中的办法,为免除你后顾之虞自然是要见见你那良人,你可顺意?”
屠幼菱扑扇着盈满水雾的眼,有些难以相信的追问道:“你这话,不是诓骗与我?”
晏亭摇头:“你若不做我晏某的挂名夫人,总有不嫌晏府夫人之位的女子,我实没必要诓骗你。”
屠幼菱咬唇思考半晌,轻点头同意。
晏亭面上淡然,心中却十分开怀,此等小节烦恼之事解除之后,她才能全心全意追查了当年母亲死亡的缘由,阴业大概是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的,却并不说给她听,只说这是她自己的私事,做师傅的没有插手的必要,若晏亭连自己的私事都解决不了,又怎能与天尘子的高徒相较。
师父口中的重瞳子如今身在何处,晏亭倒是心中没个大概的,阴业始终不屑与她提及当年少年的详情,似乎提到那个少年会辱没了阴业先生的高傲,只反反复复的念叨着晏亭不能败给那人。
直到如今,她只是恍惚的记得,这么多年见过了拉拉杂杂许多人,却再也没遇见那么漂亮的眼,包括那长相俊美的帝王,也远远不及他那一双眼好看。
马车停下,曾貹乙挑帘说道:“少主,到了。”
晏亭淡然起身,反倒是坐在外头的屠幼菱瑟缩了身子不肯下车,晏亭挑眉轻问道:“怎的?怕了?”
屠幼菱并没有反驳晏亭的话,反倒落了泪,幽然道:“父亲养的那些人我是知道的,上次把误闯进家中的野狗狠命的凌虐,等到我阻止的时候,那狗已经没了性命,今日伤及柴安之事是父亲吩咐的,想必那些人更不会手下留情,是我拖累了他,他现在可还会见我?会不会怨我?”
晏亭微愕,随即轻柔的劝慰道:“那柴安传了你怎样的消息,可是对你满腹怨愤?”
屠幼菱思索半晌,伸手拂去颊边水泽,对晏亭嫣然一笑,细声细语的说道:“奴家谢过晏公子。”
说罢转身出了马车,晏忠递上踏脚石,屠幼菱虽身上衣衫湿透,可还是动作优雅的下了马车,随后并不迟疑的走进了那低矮阴暗的茅屋中。
晏亭看着屠幼菱的背影与那茅屋的格格不入,心中感叹,也怨不得屠太史不允,恁地娇柔的一个美人,与那茅屋寒士,实在是天上地下。
晏忠留守马车,曾貹乙跟随晏亭身后进了篱笆小院,却停在茅屋门外并不进去。
晏亭心中明白,那一对经了波折的苦命鸳鸯,这会儿最不需要的便是无关紧要的外人坐镇旁观——即便自己此时的身份对于他二人来说实在算不得无关紧要。
不多时门内竟出来一个花白头发,掩面而泣的妇人,粗布衣裳,瞧她轮廓并不十分苍老,可尽显龙钟之态,见了晏亭哭声更甚,暗哑道:“这位年轻的公子,我那苦命的儿子想见见您!”
晏亭轻点了头,随即迈开步子走进了茅屋之中。
屋内较之外面看着还要昏暗,正对着房门的便是一个破旧的矮榻,榻边有一口并未上漆的破旧木箱,上头摆放着四五个陶罐,纵观斗室,也只这么几样家什儿。
此时那个屠幼菱为其轻生的男子虚弱的躺在榻上,而屠幼菱跪坐在榻前嘤嘤而泣。
晏亭上前,躺在榻上名唤柴安的男子猛的瞪大了眼,目光复杂的盯着晏亭。
晏亭默声端量,此人虽羸弱不堪,且头脸之上还有暗红的伤痕血污,不过却掩不住灰呛之下的相貌不凡,好一个浓眉大眼,鼻高嘴阔的俊逸男子。
柴安挣扎了好一会儿方对屠幼菱与柴母说道:“娘,幼菱,我想单独同晏公子说上几句。”
屠幼菱看了一眼晏亭,随即起身走了出去,柴母见屠幼菱走开了,随后也跟着蹒跚离去。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良久柴安才小心翼翼的问出口来:“幼菱说你便是屠太史给她定下的佳婿?”
柴安问得小心,晏亭却回得坦荡:“二娘同我提到过这门亲事,原本我还有些犹豫,今日见了屠家表妹,那无端的理由都去了。”
柴安本以为晏亭会委婉的应话,却没想到她直言直语,一瞬间竟梗在那里,不知如何应答。
晏亭轻笑道:“表妹此时嫁了我,是她最好的选择。”
柴安落寞的别开了眼睛,喃喃道:“我的确配不上她,如今遭逢此难,身子本不健硕,此番怕是难以苟存于世,若她得了佳婿,我走也便能安心了。”
见柴安落寞的表情,晏亭并不应话,站起身走出茅屋,不多时手中捏着个粗布钱囊回转,放置于柴安榻上。
柴安见了那钱囊,顿时怒目圆睁,恨然道:“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可怜我?还是想我让彻底背弃幼菱,告诉你,我虽家贫,却万万不会受你这不义之财,你莫要如此羞辱于我。”
他这番激昂之词并没有让晏亭退缩,反倒笑了起来,轻缓道:“为寒士者,一身傲骨固然重要,可性命就能随意弃之?且不说眼前有白发老母与为你轻生的女子离不得你,单说这老调的道理,活一世不易,大丈夫理应成就一番事业,只因不肯受我这银钱便丢了性命,试问柴兄,你自认这可值得?”
柴安瞪着眼睛问道:“轻生,幼菱她,她怎会?”
晏亭点头,不置一词,柴安得此消息竟呜咽出声。
良久,晏亭才朗声道:“想必柴兄心中已有决断,我这人并非钱财万贯的善心之人,自己的银钱不会平白的赠你,你用这银钱养好了身子,半月之后来我晏府报备,幼菱我会如常迎进晏府,三年重孝便是我予你的限期,端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在这期间把她自我这里领回去了。”
听闻此言,柴安对晏亭赠他的钱财不再排拒,可半晌还是喃喃道:“屠太史他……”
晏亭淡笑:“先周姜太公,后春秋管仲,未成伟业之前,皆度贫寒生活,柴兄可认为其二人会被人轻视?”
柴安闻言,心中顿觉轻松,可还是不确定的问道:“幼菱那样的女子,晏公子怎能不动心?”
晏亭轻笑:“尔之佳酿,吾之淡水,我志不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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