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瑞德和茜芙妮回去的时候，佣兵团已经利落地收起了同伴们的尸体，用皮片包裹着，就地掩埋起来，雪原上多了几十座新坟。

佣兵就是这样，浪迹天下讨口饭吃，得安天命，活一天赚了，提前死了是命不好，哪里的黄土都埋人，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就地掩埋。

对此，佣兵同伴们似乎已经看得很淡了，七十枝香火点起，袅袅升腾在新坟之间，佣兵们在大胡子团长凯瑞的带领默哀完毕，重新散去做露营的准备，熊熊的篝火已经点燃，明灭的火光映出了商户们一张张劫后余生庆幸不已的脸，而大胡子团长则在篝火旁沉默着，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火架上架着一只小小的银壶，虽然已经被烟火薰得漆黑，但银壶上勾镂浮凸的一道道古朴的花纹图案还是彰显出了这只银壶厚重的艺术价值。

这样的银制咖啡壶本应该出现在宫廷之中，成为贵族们餐桌上盛装热饮的精美艺术品，但现在出现在这里却多少有些暴殄天物了。

雷瑞德走到了凯瑞的身旁，坐了下来，抬头微笑地望着他。茜芙妮则乖巧地回到马车里去了。

依旧在沉思中的凯瑞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点头致意，随手向柴堆里填加了一根柴枝，却没再说什么。

“我跟我的朋友已经说好了，他不会再来侵犯我们，并且沿途也不再会有野蛮人强盗出现。这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雷瑞德微笑说道。

“嗯。”大胡子团长凯瑞淡淡地应了一声，表情很淡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脸上没有半点意外的表情。倒是雷瑞德有些惊诧起来，这个凯瑞好像有些过分的冷静了。

“难道，您不相信我么？”雷瑞德试探地问道。

“没有什么不相信的，事实就是最好的证明。”凯瑞将已经飘起枭枭蒸汽的银壶从火架上拎了起来，随手甩出了一个银制的杯子，“来一杯吧，蓝山咖啡，这可是那些人类帝国贵族们最喜欢的消遣饮品。”那个大胡子拎着银壶隔着火堆向雷瑞德一倾，壶嘴里喷射出一道淡紫色的咖啡线，准确地落入了雷瑞德手里的银杯之中，堪堪斟满一杯，水线戛然而止，浓稠的咖啡面与杯口一平，却是半滴都没溢洒出来。

然后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向着雷瑞德一举，仰头一饮而尽，竟然不怕那将那百度高温刚刚煮沸的咖啡。

雷瑞德哑然而笑，浅啜了一口那咖啡，虽然苦森森的，但其中四溢的浓香却回味悠久，像饮下一杯厚重的历史，沧桑中带有种星光的灿然。

“你不是个普通人，哦不，应该说，你曾经不仅仅只是个佣兵团长。”雷瑞德两手轻轻地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微笑望着凯瑞。

“何以见得？”凯瑞并未抬头，只是再次斟满了一杯咖啡，不过这一次却并没有一饮而尽，而是轻轻地啜饮着，像是在回味着苦中的浓香。

“这样银壶，这样的极品蓝山咖啡，这样高雅的品位，这位强大的战力，能将普通战士训练得如此精良的军事才华，如果说你仅仅只是一个佣兵团长，恐怕有些说不过去。”雷瑞德悠然将眼光投向远处那些依旧沉默着布哨、秩序进然地各自忙着手中活计的佣兵战士们，淡淡说道。

“如果这样说，你也不是普通人。”凯瑞抬起了头，铜玲般的眼睛紧慑着雷瑞德，眼神中有咄咄逼人的神光一闪而过。

“说说看。”雷瑞德知道自己瞒不过这个大胡子团长凯瑞的一双眼睛，所以，现在他也不打算隐瞒些什么。

“能观察到这些细节的人，如果不是带兵的统帅，如果不是贵族中的贵族，绝对不会有这样的眼力。”凯瑞紧盯着雷瑞德的眸子，想从中发现什么，可他只看到了一丝清澈见底的坦然，并没有看到虚伪做作的心机与城腑。

“呵呵，我叫雷瑞德，很高兴认识你，凯瑞。”雷瑞德隔着火堆微笑着伸出手去，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

“雷瑞德？”凯瑞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突然间豁地一下站了起来，满眼是心灵悸动的光芒，这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失声低呼，“雷瑞德，你，你就是那个西南蓝灵的姑爷？丰饶平原的国主？统帅千军万马想要平定丰西对抗莫特人的丰饶平原上的伟大英雄？”饶是他再镇定，听到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时，也忍不住浑身轻颤了一下，毕竟，现在雷瑞德的名头实在太大了，他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一个丰西地区或是丰饶平原，而是轰传整个天下。天纵之资，智斗辛普利大教区主教夏克斯，率五万精兵不顾生死以抗莫特库仑近百万大军，以六级战士境界面对莫特人几十万精兵独身怒挑强大的七级高手毕利哥，丰西地区让几万颗头颅落地的惨烈杀戳……等等等等，所有的这一切关于雷瑞德的传闻，早就让泛大陆都传遍了这个已经接近于传奇般的名字。况且，佣兵又是一个远走天下消息最为灵通的职业，关于雷瑞德的一切，早就传到他们的耳中。

而今，这个名字的主人就端坐在自己的面前，凯瑞却又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外界的传闻有些夸大其词，其实我就是普通人而已。论起现在的身份，我也只不过是一个在凯瑞团长保护之下的小小商户而已。”雷瑞德摸了下鼻子，摇头失笑道。他对这个伟大英雄诸如此类的词儿向来不算太感冒。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他向来认为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沿着命运的轨迹向前走，翻过了几座命运的山而已。

凯瑞不再说话，只是转身警惕地向着周围看了几眼，看到旁边并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里，这才重新坐了下来，“你真是雷瑞德？”他疑惑地盯着雷瑞德问道，似乎有些不大相信他的话。

“假了可以换。”雷瑞德开了句不大不小的玩笑，也稍稍缓解了一下略有些紧张的气氛。

“呵呵，我相不相信不要紧，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就不怕我向库仑人告密？抓你去领赏？要知道，你的脑袋可是值钱得很，五千万金币！我想，很多没有任何正义感和阵营感的那些人会很乐意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凯瑞握着杯子，看了雷瑞德一眼，继续向火堆里添加柴枝，仿佛毫不在意，可他握着杯子的手却在轻颤着，表明了他现在心中绝不平静。

“没想到我的脑袋这么值钱。不过，莫特人和库仑人想要我的脑袋却没那么容易。相反，只要我不死，就会砍掉许多原本长在他们身体上的脑袋。”雷瑞德轻笑了一声，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却在无意透露出了无穷的血腥味道。

“就这一句话，我信了，你就是雷瑞德。但你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凯瑞向后仰坐过去，靠在了卸下的马鞍上，炯炯有神地望着他。

“我希望你跟我走，你的才华不应该埋没在这支几十人的佣兵团中。你的价值应该体现在抗击外族入侵的过程里。我不知道过去曾经发生过什么让你这样的人物甘于平庸甚至是避世，在颓丧的佣兵生活中逃避原本属于你的责任，但现在，无论是任何一个奥洛德大陆平原上，都应该振奋起来，激荡起腔子里的热血，为这个陷于战乱的世界做些什么。你觉得呢？我尊敬的佣兵团长？”雷瑞德浅啜了一口银杯里的浓香咖啡，轻吐了口嘴里的渣子，呵呵一笑说道。

“跟你走？”凯瑞的眼神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我的心已经死了，曾经激荡的热血已经消沉了，就算跟你走，我也激不起当初的雄心壮志，做不好任何一件原本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凯瑞轻轻地摇着头，叹息般说道，语气里有一丝掩不住的沧桑与惘然。

“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不过，倒底，曾经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让你这样意志堪比钢铁的男人如此颓丧？你是谁？来自哪里？能不能跟我说一说呢？如果你愿意说的话，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凯瑞的答案早在雷瑞德的意料之中，不过他并不打算继续劝阻下去，像这样意志如钢的人一旦消沉，不会是那么好劝服的，只有适当时候的一剂猛药，才能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你真的想听？”凯瑞瞥了雷瑞德一眼。

“如果你愿意讲的话。”雷瑞德走过去与他并肩而坐，拍了拍他的肩膀。

“能让闻名大陆的大英雄做我的听众，我是不是应该感觉到荣幸？”凯瑞咧开嘴笑了，半像打趣半像自我嘲讽地说道。

“我真心的希望这个故事中的磨难会少一些。”雷瑞德的回答更为机智幽默，让凯瑞忍不住笑了。

“就算你不是雷瑞德，能交上你这个朋友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凯瑞大力地拍了拍雷瑞德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了两只用锡纸包着的雪茄，一只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一只递给了雷瑞德。

“从现在开始，你的阐述将是我的荣幸的倾听。”雷瑞德笑了，撕开了锡纸，两个脑袋凑近了火堆，点燃了雪茄，淡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腾而起，烟草的醇香沁入了胸肺，荡气回肠。

“我的原名叫斯特林，曾经是有着奥洛德明珠美誉的黄金海岸线上最大的城市不夜城的军团长。”凯瑞吐出口喷香的烟雾，陷入了悠长的回忆之中，浑没发觉，身畔的雷瑞德身上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被他很好地控制住了。

“一年半前，那时候莫特人还没有入侵大陆，整个大陆还没有陷入战火之中，当时，我在伟大的不夜之花微音元帅的带领下，北击巴洛克帝国，南拒亚速帝国，海上抗衡南方海盗，不夜之城傲然屹立在黄金海岸线上，尽管没建立国家，却也是世界上最强盛的一个区域。

伟大的明珠元帅微音她才华横溢，天资纵横，堪堪二十岁的年纪就修成了七级界者，并且爱兵如子，惜将如珍，带领着我们要建立不世的功勋，我们每一个人都以能成为微音元帅的战士而骄傲。也正是在微音元帅的带领下，不夜城才能够傲然挺立在黄金海岸线，打消了所有帝国吞并我们的贪婪与野心。在我们每个人心中，微音元帅就是神，有她在，不夜城就会永远屹立在天地之间不倒，就会永远成为世人眼中的黄金城市与不朽传奇。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不夜城变天了，曾经最为忠诚的大议长诺历叛变了，这个混蛋竟然勾结了影贼和南方海盗，攻陷了不夜城，抓走了微音元帅，我们这些曾经的下属，也在一夜之间被叛军抓的抓、杀的杀，这场叛乱来得是如此的凶猛，甚至我们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我们曾经为之艰苦努力发誓要付出一生的时间来保卫的不夜城就这样一夜之间沦陷，甚至，我们连自己的元帅都无法保护，又何谈保护我们的子民？这是我们的失职，这是我们的耻辱，一生一世都无法挽回的耻辱！

除了耻辱，还有怯懦，主帅被抓走了，我这个所谓的军团长除了可耻的逃亡，却再没有半点办法重新回去聚拢部队，夺回不夜城。没有主帅，我们就如同一个个失去了父母佑护的孩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浑浑噩噩地活着，失去了所有的方向与目标……

就这样，带着所余不多的残部，我凄凄惶惶逃到这里，逃到了草原的边境上，靠着生死未知的佣兵生活来麻木自己。哪怕是莫特人进攻大陆，这一切，也与我无关了，一个人，当他的信心与勇气都被终身难洗的耻辱消磨掉时，剩下的，只是一团混沌的灵魂，仅此而已。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还不如就这样了却残生，可我始终还抱着一丝残存的希望，就算是死，如果，能够在死之前知道主帅的下落，得知她的生死消息，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心安理得了。”

凯瑞终于结束了亢长的叙述，而此刻，两粒晶莹已经悄然滑过了他胡须浓重的脸颊，钻进了下颌上浓密的一丛胡子里，消失不见了。

雷瑞德听得心弦悸荡，他从来没有想像过，微音在自己的部下当中威望是如此之高，可她当初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些。“微音啊微音，原来，我还是那样的不了解你。”他在心底喟然长叹了一声，怔怔地出了会神，深吸了口醇香的烟气，缓缓喷出，随后轻轻拍了拍凯瑞的肩膀，“如果我告诉你，微音还活着，你会怎样呢？”

（昨天和今天的这章都是2章的量，断章祝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