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殿中赵祯正翻旧案,坤宁殿前堂十几妻室齐聚,逐一向她献礼叙话,让颢蓁颇感劳累。昨儿个周成奉来给她人名的时候,她已派人去打听清楚这些命妇哪个是哪个,夫君与赵祯关系如何,只为今日聊起来十分妥帖,各个都能兼顾。
待一轮献礼完毕各回座位,鸢姒携一排法曲乐官进来,分别执嵇琴,琵琶,五弦,笙,筚篥,笛等一并坐在西边角落,开始演奏荔枝香。紧跟着芹香领一群女侍端小珍菜点心摆好在众人面前,后换二人来斟酒。几人举杯饮过,惜墨候着一曲奏完,让执嵇琴的三人上前奏金石角凤来仪。
曲奏一半,王家的对阶上颢蓁说:“听闻教坊中新添了许多嵇琴乐官,就是这些人吧?”
颢蓁道:“这些年嵇琴乐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琵琶,好似自先帝开始就喜欢这些拉弦的乐具。”
李迪家的又说没缘分与其她后妃一同听戏赏曲,倒是遗憾。
颢蓁笑说:“这可是难为本殿了,想说只有咱们这些人更显得亲昵,你们却嫌不够。”
李迪家的赶忙道:“只是觉得圣人这殿中堂甚为宽敞,多添些人也不会局促。”
颢蓁笑说:“原没有这么宽敞,是打算好说话,才把这些桌椅都往本殿这边凑了凑,更多人反倒叽喳。”
一曲过后,换琵琶部的一人出来,独奏历弦薄媚。颢蓁又替众人讲解这原本是唐时的大曲,由教坊的琵琶工品弦,搭着独曲的意思重制的谱子,甚少演奏,宫外难得一闻。下面都叹一番宫中巧思,说这曲子比之唐曲法音更内敛细致,轻律缓韵不失风雅。
后面教坊派来的人演三段戏,先上了大打调道人欢,大伙儿看得笑声不绝。
待到第二出戏,有内侍在外面对芹香说了些话,芹香走到颢蓁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颢蓁听了面露苦笑,下面外命妇纷纷问是何缘由如此烦扰。颢蓁叹道:“官家在寿昌殿的宴会,范仲淹一席话惹得众臣不满,想着君臣同乐,如今乐不起来,这不是驳了官家的面子?”
孟王妃(赵元俨妻)听了接口道:“那范仲淹前几日来过我们府上吃茶,不知道提起什么令孟王气恼,不欢而散。”
她这样一讲,别的夫人也都纷纷谈起此事。惟有李迪家的说:“范仲淹来的时候,拙夫不在,是犬子之东见的他,两人却相谈甚欢,没起争执。”
颢蓁接着她的话茬问:“总听人提起令公子,都说才智不输其父,怎么没见出来寻个一官半职?”
李迪家的听见,愁眉一锁,叹道:“圣人明鉴,我家里这位李大人真是风骨有余,变通不足。因担心外人说犬子求官定然是靠他的面子,叫他以后在朝中不好做人毁了清誉,竟这样将犬子拴在家中,只许读书不许殿试。我就说他,你这是舍本逐末,贤哲所非。他却以为我是妇人愚见,不理不睬。留着犬子早已到了报效朝廷的年纪,却只能做个素缟书生。”
颢蓁叹道:“愚见尚且知轻重,李大人身为同平章事却不辨清明。”不由想起昨夜与赵祯的争执,哪知竟只有这一点两人想到一块去了。
李迪家的说:“只求圣人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颢蓁道:“虽十分不妥,但拘谨至此,已有碍官家用人,本殿自当放在心上。”
李迪家的赶忙谢过,又聊些别的,自不必说。
暂且按下寿昌坤宁二殿,转至慈寿殿中。
祖筠拿着一封帖子入里屋对杨太后报,造作所的徐内侍将她嘱托置办的东西都送进来了。杨太后打开帖子扫了一遍,只要她先找出一个鱼鳞纹白玉口脂盒给自己。祖筠得令下去,没多久手中托着口脂盒近身。杨太后接过打开,从中掏出一张细长绢条,看过上面小字后,叫祖筠端个灶炉进来,将绢布扔到里面烧掉。
眼盯着绢布华为黑土,杨太后才摇头说:“上个月尾,那契丹犬贼就逼问何时才能商议关南十县之事,字里行间渗着要挟之意,彼时老身以尚未参政未由将其打发,不想今日又来了一道催命符。”
祖筠问:“他们既如此耳聪目明,竟不晓得参政诏书还压在中书门下?”
杨太后冷笑道:“他们只知此时旱蝗仍在,朝中官家政权不牢,以为老身对此唾手可得,却不知早有范仲淹从中阻挠。”
说完,杨太后拿过一串数珠,又闭眼沉思起来。啪嗒啪嗒,一颗接一颗,祖筠眼见杨太后胸口频频起伏,好似喘不上气。她担心是炉火太旺才令人烦躁,遂将炉子挪得离她稍远一些。她实不知该如何接近劝慰,自己转过身看向窗外,见廷中许多古树已经枝丫光秃,内侍们依旧得忙着扫净地面。她暗忖如果自己只是这殿中小小侍女,没有成杨太后的贴身丫头,会否轻省一些?
忽听“哗啦”一声,祖筠倒吸一口凉气,赶忙看向榻边。只见杨太后眼睛直愣愣盯着前方,榻下乱珠满地滚动,而太后手上的珠子仍在往下掉。
祖筠道:“娘娘莫急,奴婢这就清扫,然后拿一串新的过来。”
杨太后摆手让她不要动,祖筠只得站在原地,守着她不发一语。
过了半晌,杨太后好似终于回过神来,可眼中显露痴相,开口轻声问:“老身究竟是在做什么?”
祖筠难以回答,正思考着如何劝慰,却听杨太后又说:“罢了,你退下吧,让老身一个人呆着。”
祖筠门才合上,里屋窗口急闪入一个身影,转身藏到角落。那人看着地上滚珠,哑声道:“做了孽,岂是假惺惺的参佛便能好的?”
杨太后垂首不瞧他:“我早知道你在。”
“你以为我每日都在盯着你?”
杨太后摇首,又哼笑一阵,才说:“你如此对我指摘,可你不是也早变作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任你如何隐匿,我都能遥遥闻到一股血味,腥臭无比,叫人恶心。”
“我是屠夫,也自认活不长久。但你是当朝太后,自有锦衣玉食供养,叫你下半生有许多时间回想,今日是怎么为了一己私欲,开门揖盗,弃好即仇。”
杨太后猛然抬头喝道:“事到如今,你叫我如何罢手!你说我是太后,可我只求那么一点点念想,竟难如登天。我替自己报仇,替你报仇,难道有错?你不领情亦无妨,我已认清诸般恶事已是为我自己而做的,我从未后悔。”
那人从角落走出来,对上她的眼睛,问:“可你却是为何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