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馨闻声望去，冲杨婠一笑：“姐姐的意思，是指官家找圣人，只是为圣人收了咱们的春日散钱和赏赐物什，不能为别的？”

“哎哟，好妹妹，你可是在坑害我。”即使面对位分比自己低的俞馨，杨婠依然一副柔柔弱弱的姿态，“我只是觉得时机有点巧，毕竟往常这个时辰，官家甚少往后宫来...”

她这么一说，两位红霞帔也跟着若有所思得点点头。

俞馨于是赞同道：“杨美人说得是呵，但妹妹贵人而已，所得不过伶仃，不值当为这点东西开罪圣人。未知是哪一个请官家出得面...诶？”她推了推匀婉：“莫非是姐姐？”

匀婉浅浅摇头，语调似云影淡泊：“我非荣宠之身，所得大概不会比你多多少。”

“姐姐过谦。”俞馨口中对匀婉说着，眼珠子又飞向杨婠，“对啦，头里听闻，今次官家赠杨美人一张黄鹄琴，该不会是姐姐舍不得了吧？”

杨婠怯怯地说：“妹妹休要拿这等事打趣，圣人怜贫救厄，实乃菩萨般的心肠，我在一旁濡染，难道就不想积善积德吗？”

“也是。”俞馨乐呵呵的说，“官家每逢夜里欢喜，次日便连太祖珍爱的那张‘虞廷清韵’都舍得让姐姐抚上一抚，如今只是黄鹄而已，姐姐阁子里才不缺呢。”

杨婠脸上一红，软软嗔道：“你快住口，听你说话我就头晕。”

正聊着，却见赵桢与颢蓁、惜墨前后脚进来，众人少不得又是一阵万福。赵桢令她们坐好，彷若无事地笑问杨婠：“你们讲甚么话头晕？”

杨婠怕俞馨胡言乱语，便回道：“一些戏谑之词，不足为听。”

她原以为能糊弄过去，岂料俞馨愣是接话：“妾身们在聊官家赏赐给杨美人的黄鹄琴，姐姐宝贝得紧，左夸右夸，大伙想知是个什么响动，但杨美人偏不舍得弹给姊妹们听。”

杨婠惊讶得看了她一眼，对赵桢澄清道：“官家，妾身没这么说过。”

俞馨继续搅和道：“姐姐分明就只肯偷偷弹给官家，嫌妹妹不懂这份雅兴呢，既如此，何苦用它勾着我们。”

赵桢送颢蓁到偏殿，为得是宽她心，令她暂且淡忘头先的互相猜忌，遂故作开怀得对杨婠说：“好啦，这档子事也值得争？难得她们都想听，你命人将琴带来抚上一曲又何妨。”

杨婠闻言，先瞅瞅皇帝，再瞅瞅皇后，一副为难情状：“可那琴...”

颢蓁根本不知琴正躺在坤宁殿中，见杨婠无缘无故的瞧她，立刻冷笑道：“平素没人搭理，天天猫哭鼠叫弹个没完，如今有人肯听，又开始拿乔。”

杨婠急忙解释：“圣人恕罪，只是黄鹄琴...妾身方才已经让阁中婢子交托给惜墨...”

颢蓁双眉一簇，惜墨凑上来小声说：“午时碧袖的确送来一张。”

赵桢疑道：“不是过了省安刚刚送到雪香阁的吗，怎么转手就赠人了？”

颢蓁瞥了赵桢一眼，说：“陛下，其非赠也，纳也。”

“纳？”赵桢愈发不明白，“纳什么？纳贡、纳货还是纳贿？”

“自然是纳粮（上交钱粮）入库，换成捐廪发放给饥民百姓。”颢蓁不慌不忙的答，顺带望向两个红霞帔，目光上下游弋个遍，补了冷笑，“纳栗（卖官）可并非妾身之职。”

赵桢更奇怪了，心说前阵子你不是已经捐出过一笔缗钱吗，作甚又折腾。但转念一想，她的理由势必冠冕堂皇，硬拆她的台则显得故意与她对着干，便唯有从旁劝说：“腊月赏赐是为过年节用的，无谓连把琴都收埋，跟宫里在征收苛税一样。何况，眼看就是一连串的赐宴，命妇们觐见，也是一笔耗费。”

他顿了顿，对众人道：“这样吧，朕做主，腊月赏赐留下一半，剩下一半，朕替她们给。”

颢蓁“嗯”了一声以警示他斟酌。

她对国库紧促有所闻悉，比如今年内藏库收入铸钱仅仅百余万缗，银十余万两（《建炎以来朝野杂记》）而已，例行的军需、赏赐、抚恤之用便占了九十万缗，而五月份更下发三十万给三司替章献修筑山陵，腊月还没过，就快入不敷出了，难不成等着坐吃山崩吗。

赵桢明白她的疑虑，于是压低声音，在颢蓁耳侧道：“我知你看重表率德行，但这种事无须每次都抓太紧，偶尔对外做做样子表示表示就行了，赈济的事，最终仍得靠朝廷。”

“做样子？”颢蓁听不惯这种话，“左右是你的江山，毁不到我手里。”

赵桢觉得她这言辞颇为刺耳，他自始至终没说不管，哪里来得毁不毁，遂忍不住沉下脸道：“那就这么决定了，不得更改。”

颢蓁无所谓得横了赵桢一眼：“你今日若要替她们做主，往后就全由着你，我再不过问。”她又瞪着杨婠，对在场众人讥讽道：“难怪杨美人无端端在这里卖弄那张破琴，真是好能耐。你们啊，都看过诸葛孔明的故事，怎么就没她学得仔细，学得满腹鳞甲，争做蜀汉的李正方！”

她口中的李正方，乃刘备手下重臣李平的字，李平因贪图私利，处处与诸葛亮作对，尤为严重的是，他百般阻挠诸葛亮调派朝廷粮草替饥肠辘辘的军士纾困。是以待李平被贬官后，诸葛亮借另一重臣之口，对外称李平“腹中有鳞甲”，意在指他心存巧诈。

三国的话本在场之人都熟悉，杨婠哪承担得起这等指摘，吓得慌忙跪下，不断告罪。

赵桢叹了口气，不愿让此事闹大，于是将她扶起，并吩咐所有人就此散了，他要与颢蓁再谈几句。

大伙从坤宁殿离开，但觉日头沉得更早了，一抬头竟是彤云密布，黑黑褐褐层层叠叠，鼻侧乱窜干土香，舌尖小尝尘潮苦。

如此一来，诸妃皆不愿乘辇，两两结伴快步往回走，唯独杨婠孤零零的。因遭到皇后嘲讽，饶是她眼眶红了一圈，也没人敢随便跟她并排，更别提给予安慰。这般光景，愈发显得她模样凄凄楚楚，惹人心疼。

俞馨回头瞧了她一眼，笑眯眯得对匀婉道：“哎呀，杨美人果然猜错了。”

匀婉不喜欢她无故撒谎诬赖人，应对得也很敷衍：“甚么？”

“即便最初不是，现在也是了。”匀婉想了想，还是规劝，“你到底只是个贵人的位份，不该对她不敬至此。”

俞馨摇摇头，面上的神色一派轻松：“姐姐都说她位分比我高，若她心底不肯，难不成我真能构陷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