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成奉合上侧室的门,跟随赵桢向主屋走去。
赵桢的脸上依旧挂着不温不火的笑,可周成奉伺候他久了,竟觉得这不似“好兆头”。是以他尽量不出声音地走路,站在赵桢余光将将瞟不见的位置,平心静气得让人忘记他的存在。然而临到尚馥芝屋前,赵桢还是冷不丁问出一句:“你对穆青阁的事很上心吧。”
周成奉的眼神不安分地晃荡了一下,立即讨好道:“官家所指为何?奴婢只对官家周遭的事上心。”
“是吗?”赵桢迈着缓慢的步子说,“那你站在这里等朕。”
“唯。”周成奉低下头,垂手侍立。
寒风让他的双目分外清明,他却比以前还看不清赵桢的想法。
他只能望着,望着赵桢缓步离去。月光被赵桢隔阂出一条悄悄滋长的影子,似日晷的刻针般,渐渐步向终点。周成奉记得,章献在世时,他那般善于隐忍,永远像个恭谨地孩子。一夜之间,太后崩逝,他旧日最擅长的遮掩,通通变了味道,变得别扭,变得紧促。
內侍推开馥芝的门,赵桢背着手立在外面,深深吸了一口气。采薰赶紧万福迎他进来,他轻轻对采薰吩咐:“出去。”采薰答应着,忧心忡忡的瞧了馥芝一眼,在他背后又将门关上了。
赵桢往里迈了一步,正对上馥芝缓缓转过身,万福行礼。
他笑了笑,瞥见桌上摆着他没吃的两楪菜,便在旁边的椅子坐下。“我到底忍不住来见你一面。”他开诚布公的语气十分温和,“过来。”馥芝满怀歉疚的走到他面前,两只眸子红红肿肿,惶惶惑惑,何其哀默,何其无辜,惹得赵桢心有不忍,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
“官家...”馥芝口中低低唤着他,听话的坐下,但屁股一挨上椅子,又跟沾了刺一样,局促地站了起来,颤抖的声音娇媚且苦涩,“犯妇不敢。”
赵桢笑道:“得啦,坐吧。”
他这么一说,馥芝的表情反而更凄楚,扑通跪在地上,眼泪细泉似的往下流:“犯妇愚钝,一心只知帮官家分忧,却不晓其中利害,做出此等蠢事。”
“别这么回我,我今天不是审你。”赵桢握住她的腕子,好歹将她拉起,劝回座位,“你的手怎么凉成这样,堂堂主位,怎地还没侧室暖和?”
“官家千万当心受寒。”馥芝连忙将暖炉搬到桌子上,“方才自己一个人,不想点火。”
赵桢拉着她的双手到暖炉上捂了捂:“火不生,菜也不吃,我瞧你都饿瘦了。”
馥芝摸了摸自己的脸,呜咽道:“妾身太过傀怍,根本没胃口,菜即使放到嘴里,亦食不下咽。”
“即使难过,饭还是要吃的。”赵桢说,“叫采薰让厨房再做几道你喜欢的小菜,我陪你用。”
馥芝红肿的眼眶中闪过一丝愉悦的光,嘴上仍推却道:“官家在两位妹妹那边用过膳了,无谓为妾身这种罪妇吃太多。”
赵桢没搭话,依旧大声吩咐屋外的采薰去准备。
馥芝低声说:“早知官家要来,就让她们提前备下了。”
赵桢沉默了一会儿,浅浅含着暧昧不明的笑:“你不该算准朕会来吗?”
“妾身倘有妙算神机,如何还铸此大错。”馥芝闭上眼,满脸的悔不当初。
“你很有妙算神机。”赵桢虽笑,但没看她,即便馥芝没继续取暖,他仍旧专心捂暖自己的手,并轻描淡写的说,“否则已犯下死罪,怎还有人不顾内亲外戚结党之嫌,盼能把刚刚得宠的婢子送到你这儿,替你诉尽好话。”
听到“死罪”,馥芝就身形一滞,根本不晓得他后面说了什么。这个词太重,重到她无法忽略,一对凤眼难以置信的斜斜盯着紫铜鎏金炉上的那双手。
“官...家?”她缓慢的吐完这两个字就再不行开口,脑中一瞬间有些来不及反应,直待赵桢终于抬起眼皮瞧向她,她整个人才能动弹,可她连叹息都已经变得僵硬又麻木。
赵桢面露难色,万般不舍地,用捂暖的手指,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痕,以最温柔的语气轻轻补充道:“假传教指免除四京市租这般荒谬的舛误,你总不会以为,可以全身而退吧?”
他擦拭地越轻柔,目光越不舍,她的泪越止不住,贝齿越打颤,除了反复说“妾身...妾身”,旁的一概不能。
她抖得赵桢不忍再去看,不得不挪开视线道:“你让周成奉给我的信,不是也盼我‘明罚’你,好‘肃净宫门’?”
馥芝感觉肠子在一抽一抽的痛。“妾身知错了!”她立即跪下,五根手指紧紧扣住赵桢的手,“妾身一心一意,只为让世人明白官家的苦心,为...”
“别跪了,今天不是审你。”赵桢重复了一遍之前讲过的话打断她。
馥芝依然不起身,激动的说:“官家今日,莫非是亲自来告诉妾身...妾身果真难逃一死吗...”
“否则你还期盼我能救你?”赵桢可惜可怜的说,“朝廷上无人会理你有多少好意,你在做之前,就该清楚的。”
馥芝摇摇头,她不死心,她怎可死心,她必须挣扎:“但...但官家是皇帝,皇帝的话,他们岂会不理,除非,除非官家真的不要妾身了!”
赵桢无奈地合上眼:“要不要你,可由不得我啊。”
馥芝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无论赵桢怎么讲,她就是不信。赵从演不是替皇帝找辙了吗?不是把免四京市租改称免蕃人商税了吗?契丹人不是还为此大闹,惹得京城尽知了吗?如果这样还有人专程寻她麻烦,那费这些劲还有何意义?
二人一言不发,各自低叹,直至采薰又端上一楪红豆鹌鹑茄,才打破僵局。
采薰退下后,赵桢瞧着里面切得极细的茄丝说:“宫中殿阁,都不如你这里的所**妙用心。”
馥芝看了看这盘菜,忽地泣不成声,捂着脸道:“官家既然送的是断头饭,便该往里夹一片生肉,左右让妾身死后,有的贿赂铜蛇铁狗,不用过奈何桥时,还被咬得肠穿肚破!”
赵桢闻言,亦是难以自持,一把将她拉起来抱住说:“别说了,你是我爱妾,我如何忍心告诉你这些!”
馥芝漆黑的瞳仁似乎都变得灰蒙,啜泣着问:“官家,官家,真的不能转圜,不能继续回护妾身了吗?”
赵桢轻抚她的乌发,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无法回答。
馥芝的心凉了半截,剩下的只有茫然的悲戚与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