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慈寿殿中。
自打与赵祯言语相冲至今,杨太后再未去过文德殿听政,昨日更得了个消息,说阎文应晕倒在慎刑院,便开始担忧起陈琳安危。于是暗中派人向阎文应问话,想探知个究竟。那阎文应虽与许多殿中有所牵扯,今次也知道了轻重,不敢说出太多,将赵祯的吩咐全部抹去,只略略提些劫匪事宜。
阎文应上次被周成奉堵在福宁殿前,回房路上就想的清楚。这劫狱之人既刻意压住嗓子,未必不是相熟之人,可叹自己相熟之人太多,一时猜不到罢了。但能与这陈琳牵线的左右绕不开福宁殿,慈寿殿这二位主子,因也不敢将猜测倾吐,惟稍起了个头而已。
只这一个头,于杨太后来说足矣,她打发走传话的,缄口凝思起来。
祖筠从来猜不到她的心思,怕她口渴,想默默出去准备些茶汤。未想才迈出步子,就听杨太后说:“把这炭火挪开,烘得人烦躁。”
她得令去挪,杨太后心绪被打断,暂望向铜镜。这一看,忽惊眼角细纹雕刻已愈深,她眼珠一齐缓缓往眼眶左边挪去,好似要看破自己的眼皮,揪出纹路的根源。只是渐渐神色黯淡,心灰做懒。
正是:盼至新芽发蕊日,何人相顾怜白头?
祖筠将炭炉移到一边角落,趁杨太后已开口说话,自己也就问一句:“娘娘,若真是燥热,奴婢去备些东西饮可好?”
“冲一碗薰茶,再拿些胡桃丸一起。”她顿了顿又嘱咐,“多些无妨。”祖筠称是退下。
杨太后不禁暗笑,自己这些无用事在意给何人知?
她起身站到书案边,唤人前来调墨备笔,待人去后,挥毫写下一阙章台柳(作者乱作):
“奴飞遽,风为驭,
梦醒龟山穆王去,
醉卧瑶池九母还。
扫起尘缘似扬絮。”
作完怔怔对字揪心,直到过了半晌祖筠已经端了茶上来,她方摇头自叹:“当真是老糊涂了,什么穆王,什么西王母,什么扫尘缘,这哪是此时该理的?”
从祖筠手里接过药丸,就着茶汤服下,有水温吞,情志舒缓,杨太后这才能继续想:“眼下小皇帝欲罢杨崇勋,自认精明,却不知留了多少空当儿给别人。若能借此机会将另一人拱上,倒成了助我之力。”由是写了一张纸笺折好,不自觉走近北侧窗沿。
才支起窗棱,迎面扑来一阵干凉清风,倒将她吹得清醒,她垂首打量自己,轻哼一声:“真蠢,人都被关进慎刑院了,难不成还盼着他来替你传信儿?”于是转身交代祖筠,将这信偷偷转给造作所徐内侍,让他带到宫外,中间小心不能被赵祯安排的人察觉。
祖筠遂依言挑了几个人一同出慈寿殿,装作有事置办,内东门司,造作所,太府寺各去了趟,中间偷摸将东西交到徐内侍手上。回殿半途遇见贾尚服,因随意聊了两句,问起辛夷这两日如何。
贾尚服指着北面说:“这妮子听说今儿个有人去资善堂读书,因趁着休息,跑去看看来得是谁。”
“菊三四那厮如此严苛,竟也放她?我知道今日去的是内殿崇班刘永年,娘娘替辛夷寻的姆教该和他的宫教不是一个人,她去凑什么热闹?”
“那姆教有些年纪了,时不时有个腰酸腿疼谁也不好多嘴,有事便仗着魏国公主的名号替她在资善堂请人。何况,都是孩子,谁晓得对什么就上心呢。”
“官家尚无公主就没请新的,宫中这些姆教还是先帝时候留到现在,难免卖些资历。只是辛夷如今年纪不大倒还好,再过些日子,可要寻白帐挂在堂上挡住面貌才行了。”
贾尚服点点头,又压低声音道:“听那妮子说,近来因为娘娘召唤少些,菊三四好似对她也没之前严厉。”
“这便好,我一直就瞧那伶官不顺眼,若不是公主很看重,我也不依他成天介没大没小。”二人复说了些菊三四的坏话,便互相告辞。
却说辛夷来到资善堂,见一童子正拿着书在读,便要进去,外面许氏拦住问她是谁,辛夷便依从前姆教说的话搬出魏国公主来。许氏这才想起,她是上个月重阳宴饮时候,穿着胡服的女乐,一换上寻常衣裳,竟没认出。许氏因知她身份不止有赵昶凝作保,更有杨太后亲近,也就不敢多问,只要她随意了。
厅中教书的宫教姓吕号润章,也是教过辛夷许多次的,见到她进来,便说:“郑姆教今日可未提过她有事,来此处作甚?”
辛夷笑说:“郑姆教总嫌学生不得空,都这么大了才只读个礼记,至今仍解说的不好。这不知道新来了人,便偷偷过来取经,看看先生如何讲的。”
吕润章指着永年道:“别看他年纪小,却已要封品阶,你该称刘崇班才是。”
辛夷道了万福,永年赶忙与她说了些体面话,让她快坐下。
吕润章又说:“刘崇班早就会解读礼记,如今要从春秋三传开始讲,里面都是结盟杀戮的内容,女子读来不大合适。”
辛夷暗忖杀伐之事虽未亲见,但有杨太后在先,如何便女子读不得?她如此惦念,却知不能说出来,遂道:“学生既来了,也该读点什么。”
吕润章颔首,从案上挑了一本毛诗,递给她说:“这个你早就该认识,跳过小序,从诗大序开始看,有不懂得再问便是,莫看得太快,郑卫诗篇仍需你姆教替你讲解才行。”
辛夷接过来,翻开却不理行文,只偷偷打量刘永年,猜他为何小小年纪就有了官位傍身。只见这童子高额俊颌,耸鼻润颊,铃眼细眉未失刚毅,厚唇阔耳甚是添福,多少还有些熟悉影子,一时想不起是谁罢了。又看他手中一杆金管笔,这才记起他姓刘,怕是与章献家有些沾亲才能入宫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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