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规矩一入学,就要被拖去某某军训基地先训上十天半月,殷朝暮宿舍还没收拾利落,就迎来了面目慈祥笑容可亲的系主任。老主任眼睛瞄瞄宿舍床上远超规格标准的羽毛软褥和亚麻凉单,再看过来时不免带上些严肃与怜悯。殷朝暮走过一辈子,知道这时候大陆人看港岛同胞,还如同隔雾观花,当下老老实实摆出个羞涩诚恳的笑,果然主任脸色回调了一个色阶。
那边咳嗽一声,招呼殷朝暮坐了,自己也拖了把小凳儿坐在对面,开口就是:“殷朝暮同学吧?首先欢迎来到大陆。我代表咱们学校咱们院系欢迎你。”
换上辈子的殷公子来,那也就点点头带过的事,毕竟他根底在港岛、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哪里用得着注意大陆的人脉关系?当然如今大不相同,殷朝暮自知往后还要在大陆至少挣扎七八年,虽说眼前只是一个小小的系上主任,他也不敢敷衍糊弄。
顾疏顾大哥曾亲自教给他小瞧任何一个路人甲,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啊~
“谢谢,我在那边做了综合考虑之后,觉得c大在媒体艺术领域还是有很大优势与影响,才选择进入贵校。如今看来,胜名之下无虚士,我非常庆幸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两句冠冕堂皇的话砸下去,捧得高明又不虚伪,关键是殷朝暮明明说着这么恶心的话,还能端着一副恳切不失于谄媚、淡然不流于疏离的标准态度,就某方面来说,也算个人才。
果然,老主任再开口时已经换上大谈特谈、深入交心的语气。“你的情况我们也都了解过,咱们按规定,所有大一新生都要参加军训锻炼意志品质。虽然你情况比较特殊,但总体来说军训任务并不繁重,而且绝对有益于新时代大学生的综合发展。我们讨论了下,校方是希望你能参与进来,你自己的看法呢?”
原来是做军训动员来了……殷朝暮倒是还没想到军训这回事,他一颗心都咬死在提前遇见顾小人这个明显bug上了,压根儿没想其他的。说起来,所谓内陆地区的军训,从前他都是直接利用港台同胞的优势无视掉,这一回……
殷朝暮叹口气,既然决定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那就跟着大部队的脚步走一趟吧。想到这里,他把眼神儿再次调到真挚那一档,在主任热烈的注视下从容不迫地说:“我个人非常期待这一次的军训生活。”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果然是有很高思想觉悟的。”老主任搓了搓手,咧着嘴又小心翼翼加了句:“那关于食宿方面,有什么特殊要求么?”说完还往旁边床上摆着的那套高级用品瞄了瞄。
殷朝暮暗暗好笑,他要还是之前那个高坐云端不是人间疾苦的大少爷,少不得拖上几大包奢侈品去军训基地改善生活。只是现在的他,受不惯苦、却并非不能受苦。“没有什么特殊要求,按别人的来就好。”
大概是殷朝暮良好的皮相仪态以及出乎意料的和气,原本抱着长期抗战准备的老主任走时已完全换上春风和煦的脸。殷朝暮送她出门时,还拍了拍殷朝暮的肩,颇感慨地嘱咐:“本来军训动员会上的学生代表发言是交给陆维那孩子的,但他还没来,这么着吧小殷,你要有时间就准备一份儿发言稿,代表你们这一届接受军训任务。”
……
代表新生发言,他要真是十八岁或许还会有激情,如今朝气勃勃的皮下裹着的是一颗大叔心,这个任务就有点食之无味的感觉了。
其实他应该表现得觉悟低一点的。
直到三天后,全部大一整装待发,在被打发去穷山恶水吃苦的前一晚,学校摆出大阵仗,校长副校长书记副书记坐了一排、为他们设下动员大会时,殷朝暮才从心底里感到无语。
要不要这么绝啊,狭路相逢也不需要这么狗血啊。
学校里开某某大会,惯例是全部座位按专业按班分,有特殊任务如殷朝暮这类等会儿要发言的,则要脱离群众单独坐到前三排去。殷公子身份特殊,由系主任亲自领着在一片乌漆麻黑中摸到前面,还没走近,就听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在开场前的骚乱中稳稳传过来,“……最烦了,每次都是这么几个老油条,张口闭口“抱以厚望’,敢不敢换个词儿啊?”
他尚自朦朦胧胧觉得耳熟,那声音接着跟了一句,“倒是你这位大才子怎么有兴致接下这趟活儿?发言不是一向都归苏学那小子么,别跟哥说你……”殷朝暮越听越觉得耳熟,黑暗中只见影影绰绰坐了两个人,正待细听,就被系主任按住,安排在那两位旁边。
“小殷,一会儿喊到你名字,你就上去。”殷朝暮点点头,刚想起黑暗中看不到,主任却不再理他,扯着那两人中靠外的一个一溜小跑儿上了台。殷朝暮顺势坐在了空出的位子上,旁边那人一直沉默不语,殷朝暮也没想太多,只默默在心底一遍遍捋发言稿。
刚上台的主持人冲领导老师同学们都问过好后,开始一项项过大会内容。晚上的礼堂一通黑,只在台上打了光,却反而衬得人脸不真实,殷朝暮观察了那人半天,楞是没想起这把慵懒嗓音属于哪位高人。
旁边坐着的人还是静默不语。
殷朝暮坐在台下专心致志背演讲辞,背了几遍觉得实在没意思,又开始在脑子里复盘之前跟殷夫人续的那一局生死劫。他自幼学棋,后来虽放下了几年,但凭早已练出来的记忆力,简简单单复一局只牵扯数十手的生死劫,还是不在话下。殷夫人最后落的那一子端地巧妙,之前他还当是废子,细细算下来本该自己赢上一子,却不想那一手下去打通路子,到最后竟莫名其妙输掉半子。殷朝暮反复推演几遍,还是半分名堂瞧不出来,忽听台上主持人提到“学生代表”,心中便一动。再认真听去,说的却并非是他,而是在他之前的大二学长代表。
台上的校长挺着胖肚子吭哧吭哧念完结语,“……我们学校所有教职工与校领导对新入学的你们抱以厚望,并预祝大家圆满完成此次军训任务,凯旋归来!谢谢。”
“噼噼啪啪——”
主持人接过麦,含着笑意道:“林校长的讲话当真振奋人心,鼓舞士气,讲得我这个老生也心情激荡。那么接下来就有请大二学生代表,为即将‘出征’的小学弟们打打劲儿吧!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来自美术学院的顾疏代表老生发言。”
主持人讲完后,坐他里边那位装死的便站了起来,对他压着嗓子说了声:“借过。”殷朝暮一颗心就慢慢沉了下去。
黑暗中难以辨认,他就着台上光影隐约看向顾疏,看了半天脑子也没反应过来自己竟跟这人安安稳稳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同桌——他原先以为再见到姓顾的,即便有心和平相处、即使做好了心理建设要公平竞争,也至少会情绪失控。否则之前他也不用匆匆忙忙躲人了。他原以为,哪怕自己化作灰、哪怕姓顾的改头换面、只要闻到这人的气息,他就能挣扎着咬下一块儿肉来——
却原来不是这样。
仅仅看不见脸,他就认不出人来。殷朝暮心里突然升起一丝细微的、说不上是可悲还是可笑的错愕感,前世被人害得家破人亡,结果刚被害死没几天,自己依然能和这人肩挨着肩坐了。
难怪以后会输那么惨。如果受辱的是顾疏,他一定不死不休折腾一辈子,而非他这样得过且过。
大腿上突然传来一个热度,殷朝暮瞬间回神儿,却是顾疏说完不见他起身让路,只得自己挤过去。礼堂里的座位排与排之间相隔甚近,殷朝暮两腿与前座仅仅隔了两拳,顾疏这么一挤倒是自己上半身有些不稳,为保持重心将手撑在了殷朝暮大腿上。
“抱歉,我……”
顾疏淡淡的嗓音还没续完,殷朝暮脑海里便反应出此刻两人的姿势,身子瞬间打了个哆嗦,控制不住地“啪”一声,甩手把顾疏的手打开去——
不知道不要紧,知道身边站着的是顾小人,还被他如此靠近,殷朝暮本能地从嗓子眼儿里翻腾起一阵阵如潮汐般滚涌的恶心。同时又对自己有些无奈,不知道时无所谓,知道了就反应这么大,
不得不说,真是有点虚伪。
这一下打得又快又响,黑暗中的顾疏也似乎察觉到刚刚殷朝暮身上瞬间爆发出的强烈厌憎,竟停了身一动不动。殷朝暮迅速跳起往过道上一让,不动声色将刚刚打人的手松松握了背在身后,那上面一片火辣辣,刚才本能驱使下,可打得不轻。
这样明显带着恶意的一下,凭顾疏的小心眼儿,肯定有所怀疑了。
果然,那影子默默站了几秒钟,殷朝暮几乎感受得到他投注到自己身上审视的目光,之后才不紧不慢上了台。
唇绛红,眉凝墨,容色疏淡身材修长。台上的顾疏丝毫不见尴尬之色,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都是错觉。这人似乎天生就适合站在灯光下,就连殷朝暮这么讨厌他,都不得不承认,真个是谁家少年,足风流。
顾疏的发言毫无新意,就是保持五十年不动摇的那一套“抱以厚望”,说完遥想又说期待,说完期待再给压力,给完压力最后升华两句,拔高到复兴祖国的大层面上。
唯一不同的,是这人连多余修辞也懒得用,把这几块儿套路跟八股文似的说得开门见山不遮不掩,愣把一众领导听得目瞪口呆。不过就是如此毫无花哨的一份儿发言稿,被顾疏这么个品华风流的美郎君拿去干巴巴一念,竟念得好似芳华初绽一般,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这真是……
殷朝暮心情复杂。顾疏此刻虽还没有前世最后那几年纵横来去任情恣性的绝世风华,却已显露出不凡来,说不嫉妒是作假的,只是嫉妒之下,似乎还隐隐藏着几许释然——毕竟自己前世败在这样人物手下,也不算太窝囊不是?
顾疏说完坦荡荡走下台,轮到殷朝暮上去表决心。主持人先是诧异了一会儿,才语义不明地说:“下面有请来自音乐系的殷朝暮同学代表新生发言,殷学弟是港岛同胞,请大家给予最热烈的掌声!”
这是……
怎么介绍的这是,不说现在的阶级隔阂,内陆人对港岛抱着的心情完全可以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羡慕嫉妒恨。学生又一向冲动偏激,这么介绍除了让台下“嗡”地炸成一锅粥外,对他的演讲有半毛钱好处吗?
不过殷朝暮看到主持人和顾疏一阵儿眉来眼去的勾搭后,就各种明白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声音熟悉一身懒骨的家伙,是顾疏小团伙儿里的骨干力量——韩之安。
难怪了,要给他下绊子。
当然殷朝暮身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花瓶子,装点门面这类事儿从来就是吃饭家伙,别说在五千人面前做个简短发言,就是拖去国外酒会里镇场,那也完全拿得出手。何况这家伙长得人模狗样儿、说话彬彬有礼,最关键人家能脱稿!什么表决心、什么做展望、该鞠躬时鞠躬该互动时互动,对比前面儿一水儿的照稿念,可谓耳目一新啊。
就连顾小人之前那份儿压得人仰望的气势,都被殷朝暮这么可亲可爱的一番表演隐隐盖过去,底下一众学生最后毫不吝啬地送上了长达半分钟的掌声,殷公子款款走下台,还忙里偷闲暗暗瞧了瞧韩之安的脸色。
很不好。
再转过去看顾小人的……呃,看不出来。
除去这一点小瑕疵,殷朝暮当晚的心情可以说过得去,尤其在第二天早上登车后,还有人窃窃私语,让他因为被顾疏碰过,而一晚上都恶心反胃的大叔心舒坦了许多,当然殷公子面上还是保持着矜持的微笑,礼仪无缺。
“哎哎,快看快看,那个是不是昨天晚上发言的港岛同胞?是咱班的啊!”
“不太清楚,感觉应该是的吧……近看比昨晚上还帅~”不用说,这是某个女同学。
“他真是港岛来的吗?怎么都听不出鸟语口音的,普通话说得比我都好……”带点儿酸味儿的语气,某位男同学看不过眼了。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抓住重点的是下一句:
“这回咱们音乐系有盼头了,你看没看到那个美院的顾疏顾学长?美院不是吹得怎么怎么牛掰来着,嘿,不也就那样儿么,还不如咱们院的殷朝暮呢。”
同学,你有眼光。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对港岛学生抱有好感,这边儿话音儿刚落,殷朝暮座位后排一个男生就抢着说:“咱们院可不止殷朝暮,陆维也不错啊,人家可是第一名考进来的。我听说本来应该由第一名发言的,要不是陆维家里有事没来,哪轮得到他来代表咱们讲话!他算是哪里来的葱,能代表个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