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死后重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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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再如何浪得虚名、浮夸自大,殷朝暮这个少爷的表面儿工夫还真不是一般人家能比得上。在他去大陆之前,生命里得到的可以说都是溢美之词,有殷夫人这样光华闪耀的英杰做妈,再加上一身好皮相好修养,自然大家都觉着名门虎子、家学渊源,哪里想得到殷朝暮十八年由人伺候着,完完全全纸上谈兵,连半点儿苦也没吃过。不说及得上殷夫人一成半成,单单顾家那个混混败家子儿实际都不如。

败家子儿至少明明白白表示自己败家,可别把偌大基业托付给咱,咱一准儿毁了。像殷朝暮这样外表光鲜实则草包的,才更易出事,最后落个一事无成的无能真相,也才更令人咋舌。

不过之前的殷朝暮如今已经换了个芯子,虽还是那身漂亮皮囊,内里已经了风受了浪,再没有年少轻狂时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妄自大。若说这进步够不够,殷朝暮自己想着,要是就在殷家安安分分混个守成,凭他三十多年的经历与成长重来一遍,多半儿还是能胜任的。就算是港岛这样见刀不见血的商界圈子,他如今重生后也还是能勉强混下来……可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顾疏。

对上顾疏,那别说仅仅换个芯子,除非突然开了窍袭承殷夫人那般能力,才有可能不被阴到。

殷朝暮前世为自己的性子吃了个大亏、最后连命也赔进去,自然对自己、对顾疏都吃得很透。顾疏是什么层次,他又是什么层次,再明白不过。他也想过老老实实不去招惹那家伙,但事实证明,既然重生这般匪夷所思之事都能发生,那命运再如何捉弄他也不为过。

为了严叔,为了其他人,就算是百分之一的几率,他也不敢赌、他也赌不起。何况照后面发展,顾疏虽然正在大陆,之后也还是要回港岛,那时候遇上的几率,可就不是百分之一,而是百分之一百了。

顾疏绝不会放过顾禺。单凭顾禺这败家子儿,真才实学还不如他殷朝暮,除了被那人砍瓜切菜一般下酒,连扑腾都扑腾不出顾疏手掌心儿。无论是作为跟自己从小玩到大的竹马,还是唯一能威胁到顾疏地位的顾家人,殷朝暮都没理由放着顾禺不管。

他与顾疏,迟早得对上,不是他不放过顾疏,而是顾疏根本不可能允许他避开。

“少爷,喝咖啡。”殷朝暮转身,严管家拿了托盘托着那一杯热气腾腾的luwak,抬头见他只罩了睡衣、鞋子还没穿上就站在更衣镜前,微微敛眉:“还请少爷注意身体。”说着他把托盘放在花几上就去给他找鞋子,殷朝暮开始还沉浸在对未来的构想中没反应过来,等到冰凉的脚上触到一个温热的触感,才猛地惊醒,这个值得尊敬的老人家正蹲在地下为他穿鞋。

佝偻的身子此时还颇健硕,梳洗整肃的发髻虽有几根白发参杂其间,但远非“前世”最后几年那样满头花白,就好像那副一直肖似殷夫人不肯服软的身子终于抵不住苍老的攻势,仅仅只是一眨眼,等殷朝暮注意到,已老得无法挽回。

是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叔……”

殷朝暮出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的不像话,似乎下一句就要哽咽出来,便赶紧闭嘴。自从父亲过世后就再没敢哭,倒不是他心智坚强,而是沈倦不喜。

“少爷?”严叔一丝不苟帮他套上毛茸茸的拖鞋,就着蹲下的姿势费力仰起头来,脸上是对孩子的宠爱。殷朝暮勉强扯出个笑容,故意撒娇耍赖道:“叔,以后等我接手家族,你便不用再做这些事,好不好?”

严叔亲手带他长大,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了他十八年,但到底殷家门规森严,又有他母亲那样的能人驭下,殷朝暮万万没胆子撒这娇痴劲儿。这位管家在殷家兢兢业业做了这许多年,早把殷朝暮当亲生儿子,此时听他说得诚恳,一双漆黑眸子满是认真,心里又酸又满足,脸上却还勉强维持着镇定。

“少爷说笑,我受宁少重托,自然要看护少爷一世安稳的,以后万万别再说这些昏话了。”殷朝暮父亲叫殷则宁,严管家伴着一路成长,虽然他父亲去世多年,“宁少”这个称呼却还是改不过来。

殷朝暮笑笑,那杯luwak他自然也不会去碰,倒束了手不知该说些什么话。他其实很会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哄得来,只是严叔待他不同,此时又满腔愧疚没法出口,反倒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正慌着,那边一个下人来喊。

“少爷,顾家少爷给您的电话。”

殷朝暮交代下,便去隔壁间接了电话。殷氏老宅原先按殷夫人意思,电话线是分开的,除了内线有一条,还有两条外线。殷夫人早年留学法国,观念先进,说是儿子长大了便不该同用宅子电话,这样外面有人找也不必过家中人这一路,算是彻底拥有了自我空间。因此这部外线算是专属于殷朝暮的,知道这号的都是些狐朋狗友,例如顾家败家子顾禺。

“日安,阿禺吗?什么事劳动大驾来找我这个闲人?”这个朋友倒是他为数不多的知交之一,“往后”两人还结成阵线共同抗衡过顾疏,只可惜他俩也算难兄难弟,最后他自己是死了,顾禺也没好到哪里去,被顾疏早早发配到国外,相当于驱逐出顾家门庭。

那边一阵嘈杂,隐隐约约听得到各种不入耳的咒骂,想是些混乱的酒场地方,还模模糊糊听到几声男男女女的调笑。殷朝暮皱着眉将听筒拿远了些,顾禺明显和平时懒洋洋不同的声音略带急躁地传了出来:“暮暮,你小子身子骨儿没事了就给老子过来,城西路末日黄昏,快点来。”

说完咣当一声挂断。殷朝暮想了想,大致回忆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确实有过一场车祸。

他当时收到大陆京都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便以死相吓缠着殷夫人要去内陆发展。但这场车祸倒还真是个巧合,当年的殷朝暮有心没胆,不过是口上说说而已,却不想真遇了车祸,在床上躺足几天。若非这个巧合,沈倦是不会妥协放他走的,而当时他怕疼怕苦,借机多躺了几日,正是那几日里,顾禺请人吃饭时不知怎地跟几个无赖起了争执,据说还被小报记者拍下,还是最后顾家当家人出手拦下此事。事后那小子让他老爹禁了一个月的足,连他去大陆都没来送机。

算算,就是这个时间。

殷朝暮略一犹豫决定还是去一趟。他“上一世”因着他母亲勉强多支撑了几年,熬到三十多岁顾疏才对他动的手。而顾禺则是在顾疏刚回港岛就被赶去国外,算来两人也足有几年时间没见过面,若这一次又像从前那样,至少又要有几年两人见不到。殷朝暮与他从小玩到大,一时还有些想念。

换了身米白色的medes garcons西装,虽然不是去开会而是去酒店应邀,殷朝暮还是穿不出衬衫短裤的打扮,至少在港岛,他是没有这个胆子穿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当年也正是这个原因,只要仍踏在港岛土地上,殷朝暮就觉得殷夫人冷淡的目光如芒在背、注视着他一举一动,最终才不堪压力偷偷报考大陆的学校。

小柳村是个只有二百多口人的穷村,全村村民勉强过活,再没闲钱修缮寺庙宗祠。村东头的土地庙关乎村民日常生活能否蒸蒸向上些,香火不说足,多少还是有的,后山的山神庙却没这么好运了。虽说山神土地都是一样阶位,也都管辖一地百姓的魂魄安宁,但懵懂的农民却不知这些。他们只当山神管着小柳村后面那座矮矮的小柳山包,上去的路崎岖泥泞,很不好走,因此这庙常年没有香火供应,年久失修,早就废弃了。

如果小柳村的村民们上来看看,就会发现这座无人问津的山神庙虽然破败,后院儿却开着一丛丛繁茂桃花,桃花林之后立着一座小木屋,屋中桌凳床铺一应俱全。如若待得久,兴许还能幸运地看到一位赭衣少年与他的友人。

赭衣少年的友人有一头藻绿长发,潦草地披在脑后系了根绳儿,名叫青藻。他本体原是小柳村所属聆仙城护城河底窝着的一条土泥鳅,二百年前,因方圆百里只这一条河,竞争上岗后受封做了聆仙城龙王庙的镇庙河神。青藻与赭衣少年出身都不高,一来二去惺惺相惜,竟成挚友,有事儿没事儿的,就往杨柳山上晃。

捏起一颗葡萄丢进嘴里,头发蓬乱的河神悠悠的说:“这么多年,你这庙怎么还是这么破?唔,似乎比我第一次见还要更破一些。”小山神杨柳弯着腰打扫他那小小的破败院落,“没人来供香火,自然破落。”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熬不下去。”年轻的河神如果能把那一头乱草状头发梳得顺滑些,多半是个称得上俊朗的年轻人,不像杨柳一张脸平平淡淡,找不出任何亮点。只可惜青藻目前看来只是一团儿乱七八糟的“青藻”,偏偏他无论慵懒的坐姿、嘴角的痞笑,甚至腰间别着的那一个酒葫芦,都恨不得明明白白昭示“潇洒”两个字。

“自我就任,你来之前短短几十年间有七八任山神住过那破庙,不过待个八年十年便住不下去。要么给城隍爷好处,平调去别的山沟儿;要么归入某些上仙门下,宁愿做那天界的洒扫小童;最不济拼着降位阶,也要离开这烂地方……”他眼珠一转,见杨柳仍拿着扫帚淡定地扫地,忽然觉得大是无趣,愤愤道:“你到底还有没有上进心?不过一介凡人,本公子肯坐在这里给你讲讲仙家旧事,居然连个反应都没有?知不知道本公子虽然只是……咳咳,泥鳅出身,但血缘上与四渎水君沾亲带故,消息不知比你这乡巴佬灵通多少倍!城隍爷求着我给他说,我还不稀罕呢!”

杨柳扫完地,起身摘了颗桃子扔给好友,微微一笑:“我要去山上挖些笋子,留下来一起吃么?”

抱着桃子正在犹豫是啃下去,还是坚定气节继续生气的河神眼光倏地一亮,下意识反问:“再配几只田鸡,嗯……搞个笋尖拌田鸡腿儿,那个好吃。”不过话一落地,却想起什么一样遗憾地吸了吸舌头,仿佛提前闻到美味般啧了啧嘴,“算了,这回真有事儿,等下次再说吧。话说你位阶虽低了点儿,好歹也是天帝正经封授的山泽正神,名字过了玉牒上了仙班的,怎么还留着生前那点儿穷酸习气?”

杨柳生前虽是男儿,无奈家道中落,不得已入了灶房,同妇人一样点炊弄火、掌勺耍菜刀。他这不入流的习惯,落在一贯以“潇洒”浪子为努力目标的年轻河神眼底,自然瞧不上。

杨柳并不介意好友这番鄙视,青藻嘴巴毒的很,脾胃还诡异地和蛇类一样好些田鸡地鼠,心肠却不坏。他只是恨铁不成钢而已。可杨柳自己清楚,普普通通一个小厨子,死后能升为山神,实在算天大的福分。山神庙虽小,也是一块属于自己的家,他法力不高、悟性不够、背景更是没有,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做做菜、种种田,已然比生前强了太多。

除此之外,杨柳再没有其他野望。

看他不长进的模样,“潇洒”的青藻鼓着腮帮气了良久,忽然叹了口气:“得得得,别的我也不指望了,爱种树爱挖笋都随你,不过有个事儿可给小爷记清楚。”河神顿上一顿,没有接下去,反而转一转眼珠,盯着杨柳若有所思起来。“你也真是运气,老老实实一介凡人成神,如今又赶上这趟,倒比本公子连着做泥鳅那五百年碰上的机缘还多。”

“难得见你这样郑重,莫不是上回去四渎水君的水君殿,又听见谁家小道儿消息了?”杨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拿着布子开始擦石桌。

青藻对他话语中透露出的调侃根本不放在心上,反正他这河神当得忒没意思,平生所好唯有仙家秘闻、各路八卦,追求起来自然不怕别人耻笑。“呵,你可别不当真啊,今次倒真是件严肃的事儿,过两天咱们城隍爷接到消息,聆仙境内大小土地山神都要依令封仙路、禁俗缘。”

“嗯?是星君下凡来当值吧,不过聆仙这样偏远的小城,也要避讳么……就不知是哪位才有如此大排场。”杨柳虽是个工龄尚浅的小神仙,但有青藻这样一个自带大喇叭的“包打听”在,仙界一众规矩典故知道的不少,此刻一听便猜到,多半儿是某位上仙下凡历红尘洗夙缘来了。

——不比他们下界小仙,高居云端有仙衔的上仙们,有些指责所在需应运下凡当值,往往仙胎投生之地,附近的小神们都会接到命令规避,以免扰乱了上仙命势。天界诸仙最常下凡当值的,便是诸天应运而降的星君。小些的宿星降世,只牵涉一地山神河伯;来头大些的,甚至一国山泽水神统统都要封仙路、禁俗缘,暂避锋芒。聆仙城地势极偏僻,往往帝王伟业、文斗巨擘从不在穷山恶水之地出现,所以杨柳上任小柳山神后,还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星君?嘿,你也说了,星君只怕还没这么大排场。”青藻墨绿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兴奋与憧憬:“那些龙子龙孙们都猜,还未降世就有这架势的,至少也得从真君往上数。杨柳你说,有没有可能这次下来的……是个神君啊?”

位列仙班的,便没有那许多束缚,但终究还是有些个讲究。杨柳早不是当初那个以为成了仙就都能出入青冥、腾云来去的无知新手。他已知道,即便在清静无为的仙界,也分了三六九等,最低等便是他们这样的小仙,往上是获准进入天界但地位不高的灵君,再上则是应运而生有职责在身的星君、仙君。真君不受天地规则限制,属于第三等;神君大都身具远古遗族血脉,生来神力无穷,位属第二等;顶端站着的,则是天帝与四方帝君五位顶阶上神。

越往上走,越不可能轻易下凡历练红尘。如果没有奇遇,杨柳这小山旮旯里的穷神等到地老天荒,也不可能瞻见天帝尊颜。

“真君神君,于我们其实意义不大。青藻,就算这次下来的真是个神君,恐怕我们这里也只是顺带一提,不可能是神君投生之地。你整日琢磨这个,倒不如想想护城河底还有多少冤魂没送去枉死城,城隍爷下来清点,可不要又被逮着。”

河神犯了个白眼儿,“我说杨柳,你每日老老实实白天种田、晚上送鬼,三餐按点儿做饭,又不能真吃进肚里去,山神当得也太无趣。我不鄙视你,你也不要管我,总之记住本公子的话,这些日子千万谨慎,可不要以为这是机缘,傻乎乎搅进那些上仙们的事情里。隔壁村蠢蛇精冥顽不灵,痴想什么被钦点升阶位的奇遇啦、福缘啦,都是话本里唬人的故事,做不得真!沾上哪位上仙的命势,咱们这样的小神仙死都不知怎么死。”

杨柳微笑着送他离开,嘴里说着“记下了”,心中也不过那么一闪念便没再注意。他本就没什么上进心,也清楚青藻做泥鳅做了五百年,见多识广,说的话十有八九是真。山神土地这等数不胜数的小神,随时可以从地府提人上来继任;上仙们历劫的命势却不容有半分错,这里面水深得很,贸然沾上会送命的。

他只是个小山神,与天界纵横来去的上神之间,差距何如云泥……

杨柳提前出去挖了笋子,又屯了些山蘑菇,就等接了城隍封令便关上山神庙,老老实实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静等那位上仙一世过去。

只不过他没想到这次竟不同以往,第二天杨柳正将一只不慎摔下树的秃头小雀送回鸟窝,就见城隍虚影凌空浮现,胖得找不到眼睛的脸上不是几十年如一日的笑呵呵表情,反而眉心微凛,一副压力很大的样子。

“杨柳山山泽正神,接令后三息内速至城隍庙。”话音落地,城隍的身影便泛着淡淡金色被吹散。杨柳之前得了青藻消息,心中大致有底儿,指尖在小雀只立着几撮儿胎毛的小脑壳儿上轻轻抚了两下,微笑道:“看来这次历劫的上仙身份不低,城隍竟喊得这样急。小笨蛋,自己小心些,可不要再掉下树了。”

那小雀嘴里“叽叽”应两声,杨柳将它送回鸟窝,捏个诀赶去聆仙城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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