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朝暮几乎是一醒来就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想要往外冲。他一向举止雅致,这个时候人迷迷糊糊的,却忘了要穿鞋,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顾疏:“手术成功了吗?小维怎么样?住哪个病房?”
顾疏按住他瘦得几乎一只手就能握住把玩的肩膀,殷朝暮还懵懂茫然,怔怔扭头,闹不明白:“我去看看他,你怎么了?”
顾疏喉头滑动了两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哑的厉害。他说:“不用去了。暮生,你忘了么?”接下来的话似乎出口非常艰难,因为顾疏撇开了眼。“陆维昨天就死了。”
“你受到刺激晕过去,我把你带过来的。他已经死了。”
殷朝暮望着这个男人呆了整整三分钟,觉得有种荒谬的感觉从头到脚像水一样淋下来。明明外面太阳融融的,身子却跟尸体似的冰冷而僵硬。
“暮生……”顾疏没把话说完,他看着殷朝暮抖得纸片一样的身体以及挺得笔直的脊背,知道这个男人自己撑得下来,所以沉默了。
接着整间房子都空了下来,空得让人窒息。
陆维父母很快就赶了过来,但再快也没能赶上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当王冬晨走进去告诉他陆维父母到了的消息时,殷朝暮正靠着窗户。王冬晨见他嘴唇都白着,吓了一大跳,随即见到顾疏陪在旁边,脸上并没有太忧心的表情,也就放了心。
他两人担心陆维父母情绪激动下,对殷朝暮做出不妥当的举动,陪着一起去了。好在两位老人家都是知识分子,情绪还算稳定:陆维父亲一直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叹气,陆维母亲则低垂着头哭噎不止。
两个五十上下的人背驼得厉害,竟好似再也直不起来一样,儿子的意外身亡彻底让这两位老人家失了最后的主心骨。
殷朝暮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没话交代,因为无论有多少话,都交代不过去。
自己都承受不了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再安慰别人去承受?
几人就站在最后搁置陆维的房间外面。隔着玻璃窗,陆维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血迹已被擦拭干净,身上也看得出换了件整齐的新衣服。
他没动也没说话,很安静,完全不像是初认识时那个朝气蓬勃的陆帅。脸上蒙着白色的被单,殷朝暮还是第一次见到陆维这么乖巧地躺在一张床上——即便从前同一寝室,陆维睡着了仍充满活力,不时翻个身说点梦话什么的。
只有今天,才真正安静下来。不用再为他和王冬晨帮衬忙活,也不用再替他挡在身前。
明明有自己的梦想与追求,却总是默默为朋友兄弟的梦想与追求让步。
他们刚一走过去两个老人就注意到了。殷朝暮看了陆维父亲几眼,勉强分辨出他轮廓中陆维的几丝影子,老爷子眼一闭,根本不和他说话。陆维母亲擦了眼泪,穿着素净,就跟陆维本人一样,双眼特别明亮,一看就是很善良很会照顾人的那种。只可惜她明亮的眼睛哭得肿了起来。
过来之前殷朝暮就跟自己说了,绝对不说惹人难过的话,自己也不能无端伤心,晦气。于是他哑着嗓子说:“伯父,伯母。我是殷朝暮,你们别太伤心,小维知道了难受。”
陆维父亲冷哼一声:“听说原先该去现场的人是你?我儿子是替你死!”
殷朝暮听了也一阵黯然,真论起来陆维的意外亡故自己虽没有直接责任,但心里真的恨不得能重来一遍,至少不要再眼睁睁放陆维下车、那么简单地离开。潇洒地,就好像真的只需要一小会儿,就会回来跟他重新站在一起、吃他亲手做的菜。
就像是往常每一次聚会离开。
起码……也该说点什么,而非轻易走掉,好像只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就能把他等回来一样。
他冲陆维父亲鞠了一躬,无所谓地笑笑:“伯父伯母,不管你们心里怎么看我的,认为是我害死了小维也没关系。如果想要打我、或是骂我,都请不要顾及。”他很平静地看了看顾疏,然后接着说:“我绝对不还手,只要你们能让我参加小维葬礼,我必须送他最后一程。”
陆维父亲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恶毒的怨恨,重重一咳嗽,抖着手说:“你还想再去祸害他?!我儿子挺精神一个大小伙子,交了你这么个朋友就连前途都不要了跟你跑过来!现在人都死了,你还嫌不够。不行,小维得跟我们回京都!”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陆维母亲扯了一把老伴儿,转过脸细细看了看殷朝暮,脸上神情并没有责怪:“小维跟家里说过你还有东子,他每次一回家,念叨的都是你们这些朋友。他这短短一辈子都没讨到老婆,但对你们这几个兄弟,倒是允生允死。看来这也是他自己乐意的,我们没办法管。唉。我们当父母的,有什么法子管你们年轻人的事呢?”说到后面,忍不住声音又颤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殷朝暮死命咬着牙,感觉嘴里都发涩了,才把眼眶中湿意逼回去。
那老太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表情都点飘地说:“你是最后见他的?能给我这当妈的说说,我儿子走得还轻松么?有没有受太多罪?”
“我见他的最后一面,是他打伞下车,样子很镇定。他从来都是我们中最坚强的一个,我想,我想应该也不会太苦。”殷朝暮根本忍不住,忍的狠了,连嗓子里的撕扯火烧都顾不上,只想把这段话说完。“他一直很坚强,走得……不算轻松,我一直在外面陪着,整整五个多小时……非常,非常坚强……”
“是么?”陆维母亲看上去很疲倦,勉强笑了笑:“你既然在外面陪着,他应该会高兴。我知道自己的儿子,最重兄弟情分了。他从小就是个实心眼儿的好孩子……小维,你对朋友都能这么上心,怎么就能狠心抛下妈啊小维!你怎么忍心丢下妈啊我的儿……”
两位老人家到最后都泣不成声,殷朝暮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只能鞠躬离开。陆维最后还是葬在了港岛,葬礼安排得非常简单,老两口也通知了一些亲戚,但由于事发突然,到场的人并不多。
那天殷朝暮虽然没有请柬,还是收拾收拾去了。他本来一直被顾疏困在家里照顾,到底是挨过刀子的身体,之前精心养着才没出事儿。这么一刺激,又刚好没多久,立马一系列并发症都拥上来,整日里醒了睡睡了醒,过得浑浑噩噩。
可是葬礼那天他还是去了。殷朝暮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白白折腾了陆维一辈子,老太太说得对,陆维这兄弟当得真的不值,真的。辛辛苦苦跟着两个不靠谱的兄弟,闹到最后把命搭进去,什么也没值回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那么划算。
他是去送送陆维最后一程,让这个傻兄弟下辈子注意些,千万不要再莽撞认兄弟、不要再犯傻。
两位老人家看上去都很是憔悴,见他不请自来,也懒得说什么。
殷朝暮鞠了躬,取出两张照片仔仔细细擦了一遍——照片是他特意回家拿的,还是顾禺替他们在毕业典礼学四下照的那几张。一张是他、王冬晨、陆维、顾禺四人挤成堆的集体傻笑照。顾禺曾评价:“纯真、青葱,没说的。”他当初鄙视得不得了,四个人高马大的大小伙儿排排站,比着“二”,怎么看怎么傻。
另一张是陆维和他两个人站在宿舍前单独照的的。他还记得当时王小二兴致上来逗的陆维偷袭他,趁他不备在头发上狠揉一通——
【自然点儿你俩,要表现哥们儿情谊!别严肃得跟80年代结婚照似的】
这是当初顾禺开玩笑说的话,但现在看到定格的画面上那两个青年一个一脸灿烂,一个气得脸红红的样子,总让他忍不住苦笑。
这样毫无忌惮打闹的朋友、兄弟,一个人一生能遇上几个?而自己刚刚就失去了一个……
把两张照片递给陆维父母,殷朝暮斟酌着开口:“这张我和小维的,你们收着,看看小维毕业时的样子。这张集体照能不能放我这里?日后我老了,还能看一看。”
陆维父亲别过头:“我们已经没了儿子,还要你的照片有什么用?不要,你拿走。”陆维母亲没说话,但也不打算接照片:“你去看看小维。他见你和东子来了肯定高兴。看完就离开,我们老了,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王冬晨拽着他后心,表情颇有些息事宁人的意味,生怕殷朝暮这位大少爷吃了闭门羹跟两个老人家过不去。但殷朝暮根本不会生气,他只是收回照片,点点头:“也好。那就捎给小维,让他路上看。”
“陆维你可要记着教训了,到了下面别再傻头傻脑乱付出。还有欠你的那顿饭,只能等我下去做给你吃了,可惜你还要等上个几年。我不能让顾疏一个人,反正一世人两兄弟,你再迁就下……大不了下辈子换我和顾疏迁就你……”
火舌一点点舔舐掉画面上的两个青年,顾疏抱着殷朝暮,一下下轻抚他的背。人活着太不容易,殷朝暮贴着身边这个温暖的怀抱,脸颊轻轻蹭了蹭顾疏冰凉的下巴,心中想要活过三十岁的信念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真的舍不得。他自己只是没了个兄弟,还有其他兄弟、还有母亲、还有爱人陪着就已经这么难受;若顾疏没了他,就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能安慰他的人都没有了。
他怎么舍得让顾疏受这种苦?他舍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把小维写死后,实在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码字总想码让自己难受读者也跟着难受的小虐段纸。调整了几天还是不成,所以提前往结尾走,再有两章就完结,至少能保证小攻小受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