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槿衣只觉脑中阵阵发烫,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不去看任何东西, 须臾,睁开双眼,眼前却又恢复了平静, 周围是冷冰冰的一片黑暗,哪里有什么血池和尸体。她坐在黑暗之中, 回想着不久前看到的那一幕 ,久久难以平静。
后背的伤口不合时宜地痛了起来, 医疗条件有限, 若非自己天赋异禀的自愈能力,只怕来不及等蓝婧包扎,自己就已经失血过多死了。想起自己的生平, 前后两次被收养的经历, 即便她再心大也不免察觉出其中不寻常的地方,何况, 她本心思细腻。那容留孤女做古怪实验的孤儿院就不说了, 恰好就救了她走的干爹,还有他的安排下,总是杀人以做营生的组织,如今想来,只怕都是所谋者大。想到这些, 就不免想到了那古灵精怪的女孩唐小软,本以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一个人,却不想从此实实在在嵌进了她的心里, 让她欢喜,也让她忧心,一时半刻不在眼前便各种牵挂与不安。
不知坐了多久,黑暗中很难计算时间,何况她心事沉重。想到蓝婧与她失散必然担心不已,她轻叹口气,决定继续寻找出口。
口袋里本就带着小巧的强光手电,她怕过早消耗光电池一直没开,此刻也不得不打开了。光一照,她赫然发现怪不得此前一直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又听到水流声,却原来在她脚下不远处竟有一条长长的,约莫两米来宽的石槽,想是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铁锈般的深红,槽底一道水流正细细流淌。有水流就代表与外界是相通的,或者,至少与这山体内某条地下河可以相通,沐槿衣打起精神沿着水流走向行走,走不多远,便被那石槽中一些反光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小心翼翼地凑近石槽边,伸手将那反光物从水中捡起,手电一照,却见那反光物赫然是一串古旧的铃铛,许是在水中泡得年深日久,那铃铛微微有些发黄,可仍能清楚瞧见上头的刻花与符文,分明是与前日在大巫师那里看到的羊皮古卷一模一样。她思绪如潮,下意识将那铃铛攥在了手心,脑中却只是酸疼不解,为什么?为什么她看到这串铃铛便如是被利刃刺在了心脏,说不出的疼痛与难受。
也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这石槽究竟还有多长,沐槿衣望着那串铃铛,毫不在意手心早已被硌出一圈深深的红痕,忽然,耳畔传来一阵古怪的笛声,她精神随之一震,霍然起身:“谁?”
没有人回答,意料之中。那铃铛陡然掉落下去,沐槿衣一怔,忙弯腰去捡,而出乎意料的是那铃铛竟眼睁睁从她指尖穿过,她不信邪地又去抓了一把,这次,手指与石头的接触更加清楚而冰冷。她明明看到那铃铛就在眼前,然而,死活也捡不起来。
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她默然站直了身体,轻轻闭了闭眼睛,又复睁开。
“这么多的鲜血,这么多灵魂,哈哈,大魔王一定很喜欢首领给他的祭品。”
“我真是搞不懂,首领为什么不索性将大祭司一起献祭魔王算了?她杀了大祭司满族,难道还指望大祭司肯回心转意帮她?”
“蠢货,你难道瞧不出,首领对大祭司分明是喜欢得很。”
“我正是想不通这点,就说咱们首领,她再英雄本事也是个女人,女人就该找个男人才对,她对大祭司能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指望她帮咱们完成祭天仪式罢了。如今,仪式已经完成,还留着大祭司做什么?难道就不怕她坏了大事?”
“你这蠢材,你也不看看大祭司生得何等模样,虽说是性子冷淡无趣了些,可说不好,咱们首领就喜欢这样的。”
几名高壮汉子远远走了过来,一路走一路闲聊。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沐槿衣不躲不避,冷眼瞧着他们就这样旁若无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她早已明白这一切都只是幻境,又或者说,是曾真实发生在这山洞中的一幕,而这些人在死去后一点灵识不散,于是在有生人侵入时,生死两气相冲,便会不断重演当年发生的事。
那几名汉子走得远了,不多片刻,陡然间亮起的火光将整个山洞照得形同白昼。沐槿衣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刚刚那几名汉子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是地面上忽然多了一大片如同密集的石笋一般的石刺,上百名高壮汉子在距离地面数十米高的石台上齐刷刷站着,赤着上身,双手恭敬地交叉捧在心口,异口同声喊着什么。
一道熟悉的青色身影在人群后出现了,虽然身量不高,人也纤瘦得很,然而她在那一大群汉子之中却显得格外显眼。身负一把不断散发出墨黑色流光的铁弓走上前来,她淡淡一笑。“你们都是我千挑万选的好男儿,是迎接魔王降世的最终人选,现在,还等什么?还不快用你们的鲜血为魔王铺下这条地狱通向人间的道路!你们将会随我一起,成为魔王最忠实的仆从,共享不死的永生!”
那群赤膊汉子闻言,齐齐高唱三声,然后便义无反顾向着下方跳了下去。
只听一连串坠落声不断响起,石刺扎入血肉中的发出闷闷的噗嗤声,很快地面上便堆满了尸体。那些汉子全都被钉在了打磨得尖尖的石刺上,那石刺是中空的,鲜血便沿着石刺内部哗哗地流淌下去,而在他们身侧不远处,便是方才她所看到的那条石槽。只见大量鲜血如开闸的洪浪一样哗啦啦涌进槽中,这一幕看得沐槿衣心潮汹涌,又觉残酷又觉恶心。
哗啦一声衣袂破空轻响,那青衣女子悄然落地,表情平静地望着脚下上百具尸体,又望一望那正将鲜血源源不断引流的石槽。忽然,她向沐槿衣的方向望了过来,那眼神来得太快,以至于沐槿衣竟本能地吃了一惊,只当她是看见了自己。呆呆望着那与唐小软容貌酷似的青衣女子,她叹了口气,心情很是复杂。
青衣女子向着石槽走去。沐槿衣不知她意欲何为,下意识跟上去几步,却见那青衣女子蹲下身去,望着那一片犹然沸腾着热气的滚滚鲜血,倏地,轻叹一声。“到头来,不过是我一个人。”轻轻拿起腰上佩着的一串精致银铃,她若有所思。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细碎而略显拖沓沉重的脚步声。
沐槿衣心中一动,随声音方向望去,似乎看到一抹白色的身影于逆光中忽隐忽现。而青衣女子却分明面露激动之意,虽然只是一瞬。“你回来了。”
起身的瞬间,不提防腰间那银铃系绳忽然断裂,一下子掉进了脚下的血水之中。她皱了皱眉,隐隐有些不悦,却又为见到那白衣身影的喜悦冲淡。
而与此同时,白色身影终于缓缓走出了黑暗。沐槿衣陡然睁大了双眼,那白衣女子,不,说是白色或许并不恰当,因为那白色的身影分明伤痕累累,大片的鲜红斑驳在她的身上。
“我不想伤你,可你,却定要为了所谓天下大义与我为敌吗?”青衣女子的脸色变了,在看清楚白衣女子身上脸上的血痕后,一双极夜般的黑瞳陡然间掠过一丝千年寒冰般的冷光。“你宁愿死,也要坏我大事……你宁愿死,也不肯接受我的保护……是吗,是这样吗?你就这么恨我吗!”她绝望地低吼着,猛冲上前,额头死死抵在白衣女子的肩头,忽然,又如受火炙般跳起身来,用力将白衣女子拽到一侧按倒,恶狠狠攥住了她的襟口。“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我偏要你活着,与我一同见证这开天辟地的一刻,我要你活着!”她说着,猛然抽出匕首便划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大量迸出,她阴森的眼神死死地胶着着白衣女子的脸庞。“你想净化魔王?你真当自己是救世的圣女?我告诉你,魔王是没有人能净化得了的,你也休想阻止我的脚步!”她将自己的鲜血恶狠狠染了白衣女子满身,甚至扼开她的嘴唇强行灌进去一口,然后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吐出来。“吞下去,给我好好吞下去!什么圣女之血,告诉你,我可以改变一切,包括你的命运!”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白衣女子终于坐起身来,毫不在意嘴角以及颈子上的血痕,她冷冷道:“晚歌,没用的,你收手吧。”
晚歌?这个名字映入沐槿衣脑海,顿时如同漏电一般噼啪炸开几处艳丽的火光,她有着短暂的失神,再回过神来时,面前那两人却已然不在原处了。
青衣女子手持铁弓,面色沉峻立在一旁,而白衣女子却长发凌乱,血丝胶着,刘海沉沉地覆在额头,半遮住她黯淡无神的双眸。
“我这一生,从无后悔之事,唯此一件,我悔不当初。”
青衣女子微微一震,冷笑道:“你我这一生还长得很,这话可是言之过早。”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轻轻拿出了一支莹然生光的玉笛。
“你要做什么?嗯?召唤上古灵兽来消灭我?”青衣女子轻笑,“酹月,你舍不得的,我不信你舍得。”
“更何况……”她意味深长又无比暧昧地勾勾嘴角,“这次,你又要召唤什么,嗯?方才我已察觉一股强力在与我对抗,阻止魔王降世,必然是你请出了双头神龙。如今,你独身一人前来,不必说,定是双头神龙被魔王之力重伤。我说的对不对?”
白衣女子沉默不语,只静静望着手中那玉色的一支,半晌,抬起脸来。
青衣女子又冷笑一声:“呵,别挣扎了,双头神龙已经重伤,若想再来守护你,那也得是千年之后。酹月,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共享这创世重生的荣耀,不好吗?”
白衣女子并不答她,只手指轻抚那玉色的一支,忽然抬手结起一个咒印,又低声念了几句,而后抬手将它远远抛了开去。
青衣女子随即面色一松,只当她是软化了,惊喜叫道:“酹月!”
然而这欢喜不过一瞬,眨眼间她脸色便阴沉如墨。她看到酹月丢了召唤的玉笛,却转而开始结起古怪的咒印,嘴唇微微蠕动,分明是在念咒!脑中有着什么念头快速闪过,她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祭司一族的传说,传言圣女将自身法力结合灵魂之力,以自我献祭的方式全部释放,则可请来白虎神附身,净化一切妖魔邪祟,。然而此法自伤太大,白虎神乃上古异兽,以凡人之身承此天命,在净世之后,召请虎神的圣女也将会散尽灵力而死!想明白这一切,再结合酹月此刻的举止,晚歌几乎是一跃而起冲上前去死死扼住了她的肩膀:“停手!你给我停手,听到没有!”
白衣女子却完全不理会她,口唇急动,径自念着咒,周身逐渐晕开一丝淡淡的白光。随着她念咒的愈发加深,那白光愈来愈炽盛,就如极光火羽一般,而她就被这圣洁的白光包围着,周身涌动着阵阵令人全身发烫的气浪。沐槿衣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眼前的两人在那白光的映照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那白色的光芒就像是太阳爆炸了一样照得整个天地亮如白昼……
拖沓而又沉重的呼吸声,时深时浅,声声撞人心坎。而那猩红的色彩随着她加速念咒的动作更是越染越大,淅淅沥沥的鲜红顺着她破碎衣裙下的苍白肌肤一滴滴滑落,从她纤细精致的小腿,再到她□□小巧的足踝……看到她足踝处的空落,沐槿衣心中一动,下意识地望向脚下,却见那刚才怎么也捡不起来的铃铛不知何时竟然自己套在了她的足踝上!她惊吓莫名,慌忙弯身去摘,可那铃铛却仿佛是生了根一般死死地长在了她的足踝上,怎么也掰不下来!
而此时,青衣女子蓦地双臂抬起,高高地举起了那把乌黑的铁弓。刺啦一声巨响,眼前顿如是青天白日陡然打了个焦雷,大片的乌云笼罩而至,那白光如被撕开了一道冗长的血口,又更似是一条巨大黑龙在雪山上疯狂游动,张牙舞爪地狰狞着!沐槿衣本能地抬手盖住双眼,耳边不断听到那青衣女子嘶声叫喊的声音。
“酹月,回来!你回来!”
“住手!啊酹月,不要”
仿佛是触动了她深心中某个一直没有刻意想起的回忆。一片荒芜中陡然盛开了血色的花朵,带来开天辟地般的惊艳与希望,而下一秒,便是地狱般的绝望。
不知过去多久,那黑白两道强光都渐渐消失了,沐槿衣呆呆地望着面前如狂风过境般凌乱狼藉的一片,若非眼睛刺痛的感觉犹然如此清晰,她几乎要怀疑这一切即便是在幻境中,也是自己下意识幻想出来的。
青衣女子与白衣女子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又恢复了一片漆黑。沐槿衣再次打开手电,第一时间望向自己的脚,果不其然,那一串古旧的银铃赫然如幻境中一样牢牢套在她的足踝上。她屡经异事,早已见怪不怪,脑中所想却是幻境中白衣女子所拿的玉笛,莫非,那就是能够召唤双头神龙的神器?回想起自己既能从石槽中捡到这串银铃,那么,玉笛也应当就在这个山洞中才对。
望着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那完全不知通向何方,又究竟深入何处的石槽,沐槿衣静立片刻,决定寻找幻境中出现的玉笛。为什么自己会歪打误撞掉进这山洞看见这一切,为什么那次在地下河中,沉眠的双头神龙却有着向她认主的举动,或许……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