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藤缠绕的速度快如电光火石, 沐槿衣躲避不及, 半边身体已然被牢牢缠住。她死死抓着大祭司的手腕,另一手倒转了弯刀便要去割断蔓藤,谁料那些蔓藤却像有着生命一般, 一截断裂,其断枝处又立刻延伸出新的枝桠, 迅速缠裹住她持刀的手腕。沐槿衣面色惨白,先前那喇嘛的死状犹在眼前, 不禁暗想这下完了, 这些魔藤嗜血如命,身上有伤再被它们缠住断无半分生路。不知过了多久,被藤蔓缠住的身体渐渐出现了一丝麻痛感, 看着那蔓藤熟门熟路便钻破了自己用来捆扎伤口的布带侵入伤口之中, 沐槿衣心中一冷,没想到自己到头来竟然会折在此处, 一时想到唐小软, 一时想到自己古怪的身世,一时又想到蓝婧,心中只觉一阵空茫与荒芜。抬眼见大祭司也是命悬一线,她目中一凛,双足蹬住桥底, 拼尽全力将大祭司托了上去,而自己也便立刻被蔓藤缠绕着摔下了泥潭之中。
大祭司一旦坐稳,随即探出身来, 急切地喊道:“槿衣!”
沐槿衣只觉自己全身骨骼都像是正在被碾压一样的剧痛,大祭司的声音似近在耳边,又似远在天边。正头脑混乱不知所措之时,忽然间那缠在身上的巨大力量出现了松动,暗红色的蔓藤先是一股股如蟒蛇行过般在她身上缓缓爬行,而后力道渐松,一根根剥落了下去,掉落在泥潭上的暗红色躯体如同垂死的蛇一样阵阵抽动着,藤体不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眨眼间那黑色的泥潭上便布满了一层浑浊的铁锈色。
一直心急如焚的大祭司忽然目中大亮:“这是……这是最高的净化啊!”
沐槿衣正以为自己大限难逃,一腔愤悯化作死寂的平静,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奇事,一时呆住,竟连爬起身来都忘记了。呆呆看着泥潭中那刺目的大片猩红,看着那些原本正夺命恶鬼一样要吸食血液的蔓藤此刻竟然枯藤一般软软瘫在黑泥上,并且更加令她诧异的是,那些蔓藤原先的暗红色竟然逐渐消褪了,鲜嫩的绿色一点点延伸出来,只不过一盏热茶的时间,那些凶毒的蔓藤竟然全部变成了正常的绿色植物!
大祭司叫道:“槿衣,快,快上来!”话音刚落,大巫师陡然出现在她身后,一把便扼住了她的脖子:“阿姐,对不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大祭司道,“如今圣女临世,你我姐妹应当合力辅佐她除魔灭障才对,你怎么……怎么如此糊涂!”
“黑鹰的圣女是假的,肯定无法打开夜郎墓的大门。”大巫师眼神迷乱地说,“这丫头是真的圣女……没想到,她居然是圣女转世……我要她跟我走!”
在她们姐妹二人争执的时候,沐槿衣已然站起身来,没有了蔓藤的纠缠,她不费吹灰之力便翻身跃上木桥。眼见大巫师扼着大祭司的颈子,她从从容容地重新包扎好手臂的伤口,淡淡道:“你要我和你走,是想要打开夜郎墓的大门么?”
大巫师道:“你既然都知道,也免了我多费口舌。”说着话,她将先前那本羊皮古卷抛了过去,看沐槿衣抬手接住,急道:“残缺的那句咒文究竟是什么?快告诉我!”
沐槿衣冷冷看一眼那古卷,将它卷作一团。“你耗费了半生修炼这咒文,始终一无所获,且不说我根本不知道残句是什么,即便知道,你又能修得起吗?”
大巫师一怔,面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你……你这丫头,仗着自己流着圣女之血就如此目中无人!”
沐槿衣上前一步。“什么圣女不圣女,看在大祭司面上,我对你处处忍让,谁知你却一心欺师灭祖,几次三番要置让她老人家于死地。哼,别人尊你一声大巫师,我可不在乎!”
“你……你要做什么?”大巫师见她抽刀在手,目中隐隐露出一股杀意,不禁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原以为沐槿衣既然是圣女转世,必然天生慈悲不会心存杀机,没想到她却俨然是要杀了自己。想起沐槿衣并不惧怕她的毒,有大祭司在此,即便下蛊也是讨不得好,她微微后怕起来。
“放了大祭司。否则,我保证会在你扼死她之前,取你性命。”
大巫师眼中神色急遽变幻,终于作下了抉择,恶狠狠地甩开大祭司转头便走:“死丫头,你给我等着!”
“等等,玉留下!”沐槿衣急上前一步,叫道。
大巫师虽精于毒蛊,可遇上不怕毒蛊的沐槿衣,又亲眼见她如何利落身手干掉几个喇嘛,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将那块玉环抛了回来,恶狠狠地离去了。
沐槿衣将玉收好,冷眼见她离去,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又不愿深思,一边将大祭司扶抱起,坐回轮椅上,一边淡淡道:“即便您如此纵容,只怕她也终究是不知感恩的。”
大祭司一怔,随即叹了口气。以沐槿衣的本事,自然看得出自己是故意放走阿萝,她枉自喊了自己几十年的阿姐,又一直怨怪师傅偏心,却不知,师傅之所以将祭司之位传给自己,除了是因为自己资质胜她,心性更是明净地多。阿萝她好胜成性,急功近利,修行自然远远不如自己,所以,只是那样的手法又怎么能困得住她呢?不过是给她个机会逃生罢了。
“倘若方才她没有挟持我,你是不是真会杀了她?”
沐槿衣顿了顿,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会。”她虽厌恶杀生,却也不是怕事之人,一次招惹可以作罢,这样再三为恶的人,她是断然不会放过的。
大祭司并不诧异,点点头,道:“也难怪,你尚未完全觉醒,心中守护更是混沌不明。不过这样也好,你守护之路太过艰难坎坷,若是一径地纯良温善,怕是早已被那群饿狼撕成碎片了。”
顿了顿,又问:“方才那块玉,你是从何处得来?”
沐槿衣如实回道:“这玉本是唐家老太太所有,后来落在唐小软手中,她又转赠于我。”
大祭司问她将玉要在了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这玉……有点古怪。不过我瞧不出上头有什么凶气,而且刚才你中了喇嘛的骷髅毒,若不是这玉护你,你早已自戕而死。”
沐槿衣闻言很是惊诧,暗想这世间机缘当真是妙不可言,想起这玉是唐小软送她的,就如是她对自己一腔爱意护在了身边,一丝柔情浮上心头,她仔细将玉收了起来,并不答话。此时风平浪静,她赫然想起唐小软失了踪影,不禁着急起来,又想起大祭司刚才那句“心中守护更是混沌不明”,急道:“心中守护,您是指……什么?”
大祭司见她一脸着急,已然猜到她在担心什么,叹道:“不必惊慌,那女孩是被他们请走的,并非暴力胁迫。”她虽年迈,可多年修行,耳力极佳,唐小软对那喇嘛所说的话,她句句听得清楚。
“那些喇嘛是想要小软的血来打开封印,开启夜郎墓大门。”沐槿衣急道,“小软会有危险的,我要去救她!”
大祭司忙拉住她的手腕,诧异抬眸:“槿衣啊,你……你是听谁这么说的?”她的血?怎么会要她的血呢?
“是唐家老太太亲口所说。”沐槿衣皱了皱眉,蓦地想起唐云氏的临终遗言。“不过……她老人家临去之前倒是曾和我说过一些很是奇怪的话。”
“你且说说。”
在大祭司的示意下,沐槿衣随即将唐云氏的遗言一五一十转述给她,提起她曾说自己是受了卦象误引,特意嫁进唐家,就是为了等待圣女出现时,大祭司道:“她的卦象并未卜错,只是这方向却偏了,不过,你既应运而生,最终还是会走到上苍一早安排好的路上去。”
沐槿衣道:“老夫人去世前,曾说她怕是嫁给了仇人还不自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家……怎么会是她的仇人呢?”
大祭司思忖了片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也说不好,不过,相传圣女曾有一名贴身侍女,在圣女以身殉道之后,那侍女便就此失踪了。就此推测,那唐家老夫人或许便是那侍女的后人,所以千百年来一心铭记要找寻圣女的传人。至于她所说的仇恨,我猜测是指昔年那场圣魔之战,那次大战,圣女殉道,整个苗疆因此血流成河几乎灭族……如是想来,那唐家……或许当真包藏了祸心,他们坚持要找夜郎墓便是最好的佐证。”
“找寻夜郎墓是唐老夫人的意思,她认为唐家子孙多年来多出重病与疯癫是因为受到了什么诅咒,因此才要透过夜郎墓寻求破除之道。”沐槿衣心情复杂,下意识地便要为唐家辩白。
“她倒是个明白人。”大祭司微微一笑,须臾又沉了脸色。“不错,我们祭司一脉的确有过诅咒师这一脉分支,不过在多前便早已灭绝。若唐家的诅咒是自千年前蔓延至今,那么,我可以肯定,那唐家先祖便是昔年圣魔之战的始作俑者,放出魔鬼灭世,逼得圣女殉道的大魔头。”
沐槿衣听得心惊不已,下意识问道:“大魔头?”
“正是。若不是那魔头企图灭世重生,圣女也不会以肉身殉道,与魔鬼同归于尽。”
沐槿衣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怪异的不安,为了平复情绪,她刻意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唐老夫人说,这诅咒只有打开夜郎墓才能寻到解决之法,又是怎么回事?”
“诅咒师以死下咒,此咒除非圣女净世,否则永无消除之法。”大祭司沉吟着,下意识地望着沐槿衣。“昔年神魔大战,圣女以己身封印魔鬼,同时也消灭了那放出魔鬼的大魔头,夜郎墓本是作为国王陵寝建造,不料却被当做了神魔大战的战场,在战斗结束后被永远封印起来了。”
大祭司所说与当初唐老夫人告诉她的话偏差不大,只不过唐云氏以为唐家才是圣女的先祖,所以在关系上刚好颠倒了。沐槿衣道:“既然那封印永远无法解除,为何又会有传言说圣女之血可以打开封印?”
大祭司摇摇头:“这我可就不知了,只是我懂事之日起便是这样听说,究竟是圣女的遗命还是后人研究之法,不得而知。不过圣女千年来一直未曾转世,这传说也不过只是传说罢了。”见沐槿衣默然不语,大祭司忽然道:“槿衣,你可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曾对你所说的话?”
沐槿衣怔了怔,回想了一下,下意识地回答:“您是说,您曾说她……说小软她的未来混沌不明,而她也……将会摇摆不定?”
“正是。”大祭司拍了拍额头,凝重的眼神仔细打量着沐槿衣的神情。“你现在尚未觉醒,必然是欠缺了什么机缘,我推测,那机缘或许便在那唐家小姑娘身上。方才你中了术法神志不清,那小姑娘竟然轻易穿破我的法阵,三言两语打发了喇嘛等人,我虽然老了,可这双眼睛却不会看错,那笑姑娘身上有着一股十分阴邪的鬼气,槿衣,你要当心。”
“上次您不是已经替她驱逐恶鬼了吗?为什么还会有鬼气?”沐槿衣急道。
“此一时非彼一时。”大祭司摆摆手,“我那日所驱,不过是一个强要夺她躯体的婴鬼,然而今日观她,却是至少有着千年的鬼气,绝非那婴鬼所有。”
“您是说……小软她可能被什么极强的邪物操控了?”想起唐小软的体质本就招这些奇怪的东西,沐槿衣并未太过诧异。
大祭司道:“非也,那鬼气与她极为契合,与其说是操控,不如说是共生。”
“共生?”
“是。”
沐槿衣无奈了。“我不明白。”
大祭司道:“无妨。总之你要小心提防这唐家小姑娘。我担心她会对你不利。”
沐槿衣陷入了沉思,小软会对她不利?是了,刚才她忽然出现,自己是有着一瞬间心中涌起疑虑,可是只是一看到那熟悉的容颜,那望着她时始终情深一片的双眸,她就什么也不去多想了。想起不久前才刚刚确立了自己的心意,又与唐小软……与她……亲密如斯,小软会对她不利?她当真无法相信。
大祭司观她神情便知她心头起伏,叹道:“唐家老太太的话并没有错,她只是搞错了圣女投生的人选,因此,若传说属实,开启夜郎墓封印所需的祭品根本不是那小姑娘的血,而是你啊,槿衣。”
“我……?”
“是,正是你。那些喇嘛也是通晓这一点,所以才找来了那个小姑娘,以为是圣女。说起来,那小姑娘,你是从来也不曾见过么?或许是你什么姐妹也说不定。”
沐槿衣摇摇头:“我自幼便是独身一人,从无什么姐妹。”
大祭司道:“那可真是奇怪了。”顿了顿,“枉他们机关算尽,却不想,被一个与你或许有着相近血缘的女孩给蒙蔽了。槿衣,他们现在应该是去寻找召唤魔鬼的法器恶之弓了,一旦他们取到弓,又有神谕罗盘在手,那可真是大大不妙了……你得去阻止他们!”
“弓?”沐槿衣眨眨眼,蓦地想起唐小软先前背着的那把弓来。“是不是一把通体乌黑的铁弓,寒气逼人,难以触碰?”
大祭司一呆:“你……你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不,我是见小软背着它……那把弓,就在小软手上!”
大祭司一惊之下,若不是腿脚不便就直接站起来了。“什么!你是说她早已取到了恶之弓?!在哪?我怎么没有见到?”
沐槿衣这才回想起来,当时她正震惊于唐云氏的死,根本没注意小软是独自上来的,那铁弓却不知被她放在了何处。被大祭司这么一问,她不禁微有迟疑:“既然您并没有见到,也说不好那弓是不是您所说的法器,或许只是……”
“不,那夜她一进洞来我便察觉到不对劲,只是当时她体内住着那夺舍的婴鬼,我也便被转移了视线。如此想来,她是故意没把弓带上来。”
余下的话,沐槿衣不必再多问,她自然明白大祭司话中的意思,她认为小软是怕她看出那弓有问题才故意藏了起来,逻辑上分析,这样十分合理,毕竟先前小软对那铁弓可说是寸步不离,自己劝她她也坚持要再把玩几天,怎么会说丢就丢?然而情感上,她却怎么也不愿意接受这种分析。想起唐小软居然不顾自己先行与那喇嘛离开,她暗暗思忖,倘若大祭司说的是真的,小软她会不会是为了救自己父亲所以打算与那些喇嘛合作?小软她……她会不会其实也是知道这些事的,所以才在她带她寻找夜郎墓的路上一直有所迟疑,是因为知道自己终将成为祭品?想起刚才她试炼之时唐小软的反应,她看那女孩的眼神,她不禁心头生冷……不对,不对!倘若小软认为她是圣女,为什么又会那样笃定地望着那个少女?而以着她的性子,她对自己的感情,又怎会明知是死路也不对自己点明,她心中的唐小软,那个对她一往情深又细心温存的唐小软……怎么可能是如此心机深沉的女孩?
送了大祭司回去休息,沐槿衣决定立刻返回山洞,先与蓝婧会合再决定如何行止。大祭司道:“你不必担心我,方才我卜了一卦,阿萝她……她是在劫难逃,我与她姐妹多年,此生是永无再见之日了。”
沐槿衣知道大祭司的先知能力,见她容色伤悲,本想着安慰两句,转念一想,那大巫师作恶多端,本就死不足惜,两下里一调和,她便沉默以对,没说什么。
既然大祭司暂且安全了,她便即刻告辞,回去山洞先找蓝婧。一路飞奔,只用了去时一半时间便回到了山洞里,四下里转了一圈并未见到蓝婧,竟连阿罂也不知所踪。沐槿衣心道莫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蓝婧也寻去了山寨?正心急时,忽然在洞底大祭司摆放青灯处发现了几个用木炭写的字:客栈见。是蓝婧?沐槿衣暗想莫非她是知道了什么内情,所以要她前去客栈会合?唐小软那边暂无头绪,相信喇嘛一时也不会伤害她,沐槿衣当下决定先去客栈与蓝婧会合,再作打算。
出山的路程走得很是顺畅,她体力一向较好,不多时便回到了原先与蓝婧所住的地方,是一家古朴的苗家客栈。看着周围街上一片热闹,可原本应该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竟然是一片死寂,沐槿衣蓦地警醒,下意识地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弯腰捡起一颗小石子儿隔着院墙丢了进去。只听“嗒”一声响,偌大的院子里竟然毫无动静,她心中不安,正要悄悄离去再做观望,忽然间一声咳嗽,一道男子的声音蓦地传来:“丫头,既然来了,不见大哥一面便走么?”
这声音一入耳中,沐槿衣暗叫一声不好,转身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