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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世民开始将话题引入正题,高冲随即正经起来,眼底闪过一丝疑色,径直问道:“可是边地有变?”
早在嘉福门外遇见神色凝重的高士廉二人,高冲的心底便已经隐隐有些猜测。
高士廉和长孙无忌分别官拜太子左右庶子,现在实际上已经分管政务,执掌东宫左右春坊。
直白一点来说,便是太子麾下的左相和右相,他们二人清早入宫,肯定不是陪同李世民吃早饭这么简单。
李世民面色凝重的叹道:“看来你猜出来了,咄必老贼已经开始试探了”,一边说着,一边从桉桌底下抽出一封密信,递给高冲。
“我顾虑影响,便听从辅机的建议,密而不发,但有识之士终究是会从目前局势看出端倪,例如你,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应如何布置,确保登基大典顺利进行,确保将恶劣影响降至最低”。
高冲心情沉重的打开密信,看完便是愠怒道:“蔺都督怎会如此不智,突厥人本就擅长野战,固守城池,当可立于不败之地,亦可占据大义,他这……他这简直了昏头了”。
李世民喟叹一声,目光撇向一侧的一侧的屏风,高冲看去,只见屏风已是缺了一角。
“我砍的”,李世民揉着眉头,疲惫的说道:“脾气已经发过了,但事情已经发生,终究是要解决。
蔺謩此人,冲动易怒,非良将之资,我自会处理,眼下这局势,该当如何?”
高冲心头一凛,二凤兄弟这脾气依旧不小啊,不过好在他可以及时的冷静下来分析问题。
低头看着密信,高冲只觉得心头烦躁。
原来在五日前,颉利可汗命令麾下大将执失思力南侵,以此试探唐军。
执失思力是东突厥执失部的酋长,沉稳善谋,而代州蔺謩虽是勇武善战,但性格暴躁刚烈,主动出城迎战,结果惨遭大败,弃城而逃。
“蔺謩不如其兄多矣”,高冲仔细看完战报后便是摇头叹道。
蔺謩之兄便是高冲曾经并肩作战的蔺兴粲。
临汾蔺氏是三晋之地有名的士族,历史悠久,绵延千年。
晋献公将幼子姬成师封于临汾曲沃,号称曲沃恒叔。
曲沃恒叔之子韩万因功封建韩国,爵位是子爵,是为韩武子,传到韩献子时,韩献子的玄孙韩康因功封建蔺国,其后世子孙便以蔺为姓。
蔺謩便是出自临汾蔺氏完璧堂,这个堂号一听便知来历,正是战国时期赵国上卿蔺相如之后,取自着名典故完璧归赵。
直到武德年间,蔺氏在三晋一带依旧是仅次于裴氏、薛氏等一流世家的名门望族。
蔺謩官拜代州都督、蔺果担任尚药直长、蔺复珪担任右武卫将军、蔺仁基担任并州长史,蔺兴粲现在官拜兰州都督。
当年蔺兴粲担任骠骑将军,作为八大总管之一跟随李世民征伐薛举。
原本轨迹上,蔺兴粲应该是跟骠骑将军慕容罗睺等人在浅水原战死,但是由于高冲的出现,二人并肩作战,依靠着高冲的提携,蔺兴粲不仅并未战死,还立下大功,如今官至兰州都督,因此蔺兴粲和高冲两人的交情不错。
“辅机的做法是对的,在这个关键时刻,战败的消息最好是密而不发,但是颉利老贼既然已经用兵,那我们必须迅速做出反应了”,高冲缓缓说道:“现在不仅要防范突厥,更要防范临近代州的朔州,也就是苑君章”。
提到苑君章,李世民便是脸色阴沉,“此贼反复无常,我必杀之”。
“不”,高冲闻言摇头道:“殿下不仅不能杀他,还要许以高官厚禄”。
李世民面色一顿,他明白高冲的意思,但始终心里不舒服。
苑君章便是朔州本地人,出身豪族,勇武善战,其父苑侃在前隋时官拜代州长史,刘武周起兵后,苑君廓迎娶刘武周之妹,担任内史令,即宰相。
刘武周败亡后,苑君廓割据朔州,依附于突厥,并招揽刘武周旧部高满政。
高满政,名卿,以字行世,出自渤海高氏,按照辈分便是高冲的族叔,高满政在刘武周麾下便是统兵大将,刘武周死后隐匿不出,直到苑君廓割据朔州,招揽汉东王旧部,高满政闻讯前往投奔。
苑高二人强强联合,屡次侵犯州县,李渊只得遣使招抚,高君雅同样以渤海高氏族亲的名义劝谏,高满政终于醒悟,决心弃暗投明,对苑君章进言道:“尽杀突厥,以归唐国”。
无奈苑君廓不肯听从,高满政收拢人心,于武德六年,起兵归唐,苑君廓内外叛离,只得狼狈逃往突厥。
高满政顺利攻取朔州,献地归唐后,李渊对其大加褒奖,拜为朔州总管,爵封荣国公。
后来苑君章求援于颉利可汗,领兵进攻朔州,高满政在腊河谷给予迎头痛击,唐军大胜。
三个月后,不甘心的苑君章再次借兵,进攻马邑,当时的马邑守将是江夏郡公李高迁。
李高迁这厮畏惧突厥兵锋,竟是弃城而逃,可怜的荣国公高满政驰援马邑,困守孤城,坚守半月后,其部下右虞侯率杜士远反叛,杀死高满政,开城投降突厥。
高满政死后,由其长子高玄积继承荣国公的爵位,次子高行淹后来授上柱国,然而二子仅靠高满政余荫立足,一生没有显耀功绩。
高满政死后,回归大唐不久的朔州再次落入苑君章手中,只不过高满政在刘武周旧部之中颇有威望,高满政之死对于刘武周旧部打击甚大。
并且苑君章麾下多是河东人和三晋人,这些生活在边地的人,本就深受突厥人劫掠侵扰,现在见苑君章并非割据自立,而是全心全意依附于突厥,这些人纷纷脱离苑君章,或是退隐民间,或是南投大唐。
苑君章已有众叛亲离的迹象,惊骇不已,便请求归附大唐,自请镇守北地,名义上归附大唐,实际上依旧是半独立状态,属于听调不听宣。
这个时候大唐的江淮之地遍地烽火,兵力集中在江淮,讨灭辅公祏之乱,李渊只得同意苑君廓,加封朔州总管,派遣使者元普前往朔州宣旨。
颉利可汗闻讯后大怒,同样派遣使者质问苑君章,苑君章惊恐万分,犹豫不决,北有突厥,南有大唐,任何一方都是他招惹不起的存在。
苑君章之子苑孝政颇通文史,声泪俱下的进谏道:“父亲大人既遣使归唐,现又贰于颉利可汗,此乃自取灭亡,现今朔州粮草殆尽且人心离散,若不及时决断,恐惹祸事,孝政实不忍见此惨祸”。
听得儿子的话,苑君章觉得有道理,但是这时候部下郭子威反驳道:“我的故乡恒安地势显要,城池坚固,突厥带甲百万,强盛无比,正应该依靠突厥汗国来左右天下局势,实不宜弃王业不顾,束手而受制于人”。
恒安城不过边地小城,殊不知大势已去,绕是占据长安、洛阳这等天下雄城也是于事无补,面对这等拙劣的计谋,苑君章竟是心动,拘捕唐使元普赠予突厥,以表忠心。
听闻苑君章的举动后,他的部下大惊,私底下纷纷咒骂,有人在布帛上血书:“不早日归唐,父子诛灭”,然后在黑夜里用石头包裹着布帛扔进苑君章的家中。
苑孝政大惊,连夜出逃,但被苑君章派人追上,将其拘禁在家。
对于这其中的细节,高冲并不熟知,但是高冲依稀记得,苑君章此人,最终还是归唐,这就是他劝谏李世民的原因。
对于初唐时期,李渊使用的政策,高冲还是比较认同,比如杜伏威、胡大恩、罗艺等人全部是赐予高官厚禄招抚的,如果真要发兵攻打,那真是费时费力,劳民伤财。
如果可以许之高官厚禄将其招抚,不用发动战争,那自是再好不过,一场战争的耗费远胜于那些俸禄食邑,并且一封圣旨便可招抚,对于朝廷来说,更有利于提升威望。
听得高冲的话,李世民沉默许久,终究是深吸一口气,“他若诚心归附,我自可接纳,只是他这种人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这种人就是典型的投机者”。
高冲笃定的说道:“并且这种人的眼光很是毒辣,他知晓殿下威名,知晓天下大势,殿下可以手书一封,分析厉害,相信他自有决断”。
见李世民面露疑色,高冲继续说道:“两方对比,尽管现在突厥兵强马壮,而我大唐民生凋敝,但是大唐君明臣贤,上下一心,自能迅速恢复国力。
反观突厥,近年来,兵锋愈盛,需知过刚易折,颉利突利叔侄二人性格有一点极其相似,那便是完全不把麾下部落的人当做人,只是当做任取任夺的奴隶,连年横征暴敛,归附突厥的诸多部落已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种长期高压剥削的环境下,势必会有人反抗。
届时,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偌大的突厥汗国看似强盛,实则分崩离析只在旦夕之间”。
一边说着,高冲起身,只觉得义愤填膺,胸中火热,脱去大氅,走向李世民身后的屏风。
李世民有一个习惯,面前的屏风上一面挂着大唐全图,另一面则挂着官职以及对应的人名。
高冲指着大唐全图的东北角:“非是我夸大其词,今年冬天,草原东部必有变故,这种变故势必会席卷整个草原。
从东部的靺鞨、契丹、奚族开始,逐步向西,薛延陀、铁勒、回纥、拔野古等部族,有一个算一个,但凡有些血性,必定忍受不了突厥剥削,那个时候,便是我大唐北伐之时。
现在,我话讲完了,殿下你还觉得突厥强盛,而大唐势弱吗?”
李世民瞠目结舌,目光在地图的北部草原上游移不定,慢慢看到高冲身上,喉头滚动,有些艰难的说道:“你这话……似乎有些惊世骇俗啊”。
这并非是李世民的心态不稳,实际上真是高冲的话语过于惊人,毕竟现在的突厥强盛如斯,控弦百万,乃是突厥从古至今未有之兴盛,高冲拥有历史前瞻性,早就知道突厥汗国分崩在即,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啊。
这就像有人在唐玄宗开元年间说大唐马上就要大乱一样,一般人谁信啊?
然而李世民沉下心来,慢慢琢磨高冲的话,似乎不无道理,很难反驳,据可靠消息,颉利突利叔侄二人对于草原部族的压迫剥削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
事实上,如高冲所言,继承父兄基业的阿史那咄必虽然雄才大略,威压草原,但是他自负是突厥汗国最伟大的可汗,疆域最广,兵甲最多,向来不把其他部族当做臣子看待,只当做奴隶一般随意鞭笞。
原本轨迹上,贞观元年,李世民登基,似乎是天佑大唐,大唐境内风调雨顺,而草原则是下起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暴雪,各个部族受灾严重,然而颉利可汗剥削依旧。
生活在漠北土拉河流域的薛延陀再也忍受不住,率先反叛,继而回纥、拔野古等部族纷纷起兵,颉利可汗命令突利可汗率兵讨伐,结果突利大败,颉利大怒,将突利囚禁,并当众鞭笞,这是逼反突利的关键一步。
后来随着突利降唐,东突厥逐步分崩离析,直至灭亡。
见李世民有些惊愕,高冲澹澹一笑,回到桉桌前坐下,“那殿下觉得有没有道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自是有道理”,李世民眼睛里绽放出灼灼精光,“如你所言,我大唐君民一心,而颉利倒行逆施,天命在我,不在北狄”。
自从五胡入主中原,轮番称帝后,世人再不敢小觑胡夷。
如果在汉末,你说胡人会入主中原称帝,别人肯定以为你是昏头了。
但是在现在,这个说法并不会惹人嗤笑,因为这是已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匈奴、鲜卑、羯、氐、羌等等,纷纷入主中原,称王称帝。
即便是在隋末,突厥扶持刘武周、薛举、李轨、梁师都等割据势力,也未尝没有这份心思。
有些人说突厥人只是劫掠财物而已,给他便是,但实际上并不仅仅觊觎财物,他们更像效彷胡夷先辈,入主中原,仅从每年的战争便可以看出端倪。
只拿武德年间举例,每年选出一件颇具代表性的冲突。
武德元年,突厥攻平凉,前隋五原太守张长逊将其击退。
武德二年,突厥攻占榆林。
武德三年,突厥攻打雁门,定襄郡王李大恩将其击退。
武德四年,突厥攻打猩州,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将其击退。
武德五年,突厥攻打弘州,灵州都督杨师道将其击退。
武德六年,突厥攻打代州,代州都督蔺謩将其击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