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姑息养奸】
没有任何一个秘密可以被永远地埋藏。
没有任何一段过去可以被永远地封存。
就好像没有永远的晴天,没有永远的梦境,也没有永远的桃源乡。
即便是在龙宫春宵一度的浦岛太郎,回到人间也已是沧海桑田。
而她的“沧海”,也终会变成火海。
幸做好便当,系紧了垃圾袋的封口,一手一个拎着走到玄关。今天是收回收塑料的日子,因而垃圾袋比往常大上许多却并不重,里面只是一些成团的食品包装袋罢了。
幸脸上没有一丝妆容,早上的争分夺秒里没有给她照顾自己的时间。作为新任主妇,她迅速地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为别的,只因为喜欢面前这个坐在玄关提鞋的男人。
虽然没有化妆但她也并不丑陋,笑一笑足够惊艳。男人,她亲爱的丈夫诚系好鞋带站了起来,在玄关下面跺了跺脚确认皮鞋中没有异物,pvc鞋底在石砖上发出好听的声音。
“还可以?”
诚向幸询问着自己的样子。
“嗯,帅得很!”
最后检查了一下丈夫的形象,幸做了结论后特爽朗地一笑,将手里的便当和垃圾袋递给他。在接过幸的东西之前,诚瞄到手边鞋柜上的小摆件有点歪,伸手扭正后,才伸长腰板给玄关台阶上的妻子一个额头吻,微微笑着拿过午饭和垃圾。
“稍微歪了些。”
随着他的动作幸才注意到了摆件的不妥,“麻烦你了,诚君。”
“举手。我做了幸就不必做了嘛。”
只是一个小动作而已,谁发现了就谁来放好歪掉的摆件,这在几乎全部把家事推给老婆的男性社会里也算是近些年来才兴起的新现象。
这个家庭里,没有理所应当的分工。丈夫承担着和妻子同样的责任,双方都享受着和谐的幸福。
令人羡慕。
じゃ、行ってきます。(那我走了。)
——丈夫郑重地点点头。他的领带夹是她送的,金色的别针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いってらっしゃい~(一路走好~)
——妻子双手交叠,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明亮得不由人不注意。
山诚幸曾经的骄傲与张扬,野心与梦想,统统被面前的男人所驯服。卸下狮子座凛然气质后的这份独特温柔,只给他一人。
从职场女性变为家庭主妇,施加在她身上的束缚,没有任何人逼迫,是她饮下毒酒却甘之如饴、亲手织成的牢笼。
她已经很努力了。已经拼尽全力地对待婚姻,尽管疲惫却仍然幸福。
可是,即便如此,还有人要夺走名为幸福生活的、唯一的一朵小红花。
因为被安排了去和新作者见面,幸可以晚点去办公室,今天就没有和诚一起出门。到信箱里取信的时候,正巧遇见穿着红色制服的邮递员。互相寒暄了一下,邮递员表示已经把信件投进信箱,也就没再说什么,礼貌地骑车离开了。
而幸从可以在门内外两方取信的信箱中取出信件,落在手中的大信封出乎意料地厚实。
幸看着那个没有写明寄件人,只写着“松尾幸收”的信封,一脸狐疑地转身,无言地回到房间,拉开抽屉拿出了拆信刀。
映入眼帘的是古怪的“信件”。用打印出的假名粘贴而成的信件到底算不算是“信”呢,反正就传达讯息来说,也可以算是啦。
【你的丈夫有外遇喔。】
相当轻佻的口吻。包含着恶意的说话方式里,居然还有着几分得意。
突然被告知丈夫劈腿,幸意外地相当平静。
“恶作剧吧。”
又不是小孩子,现在可不是说一句话就能当真的年代。这样嘀咕着,女子翻开打印纸的第二页。
【虽然我这样说,您肯定暗笑着白痴把第一页丢在一边了吧?】
“嗯……”
幸瞄着随意放在一边的第一页,反而笑了。
“该不该算作丢在一边了呢。”
【那么,为了证明我的结论是正确的,就让我先说说与此没有关系的,您的事情吧。】
【——您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的,已经被封印的过去。】
面部肌肉突然地扭曲了一下,迅速地归于平静。
很久很久以前,女孩曾经有着“正义使者”的理想。
为那虚无缥缈的理想,耗费了时间和生命,伤害了并不想伤害的人,用可以成为逼迫的规则衡量着自己和他人,最后却发现,追求正义的末路上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森森骸骨记述着走上同样道路的前人们唱过怎样的悲歌。
不是有部电影说得好吗,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却改变不了事情*。
【……很伟大啊。“正义使者”什么的。】
信中如此夸奖道。
【既光荣又热血,同时又具备着连我都不忍心耻笑的愚蠢。】
在愚蠢的尽头,如果说非要找一个结果的话,幸只能看见那个有选择性失忆的青梅竹马,提着冈本斋作的雕花银匕首站在血泊中的身影。
那张表情生冷如铁的脸被鲜血所覆盖,连眼中的光都好像消失。过了十一年仍然让人无法忘记的决绝表情轻轻露出的苦笑,无论如何都不该在只有十岁的孩子脸上出现。
【十一年前,绝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伤人案,或者该说是“弑父”更为贴切呢?】
【十二年前,在下着雨的夜晚,不知名的怪物袭击了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孩子,将她的四肢残忍地折断。成为了神户的怪谈。】
【十四年前,神户发生了一桩交通事故,被撞的是个男孩子,送到医院却是一男一女。】
【十五年前,本来没有儿女山口组领导之一、细藤会会长冈本斋作身边突然多出了一个小女孩。】
【有没有被吓到呢?】
“…………混账。”
确实是被吓到了。吓到哑然。吓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若无其事地翻过,把什么东西揉了个粉碎。
明明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明明是说好只和那个少年分享的秘密。
明明是决心连翔也不可以告知的,最初的最后的可以保留的自尊。可是,在这封不知何人寄来的信中,就连唯一的一点底线都被无情地侵略了。
女子毫无自觉地咬着牙齿,把下颚撑得鼓胀。
【那么就相信我吧。我知道您所有的过去,自然也能知道他所有过去。】
【你的丈夫,有外遇喔。】
同样的句子再次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幸变得不知所措。虽然仍然是轻佻的口吻,但她不得不动摇。作为hero的梦想,有着那样的过去的时刻里她自诩比任何人都行得正坐得直,可hero终究只是虚构的东西。
理想只能是理想,她长大了,变得和许多人一样为了学业奔波,为了工作而奔波。她意识到正义使者的理想实在太遥远,更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做正义使者!
——现在身体里的这个灵魂,太容易输给基因。
血缘切也切不断。与冈本斋作相似的,从外婆娘家继承来的基因,从来都无视她的身体和心情,轻易地就让她超越“人类”底限,任意发作,全力燃烧,像野兽一般将猎物撕碎扯烂,刨成肉泥,粉身碎骨!
那个底限起初非常自我,“不爽”——正如混混般无赖的借口,让她不爽的话,身体就会擅自行动。在青梅竹马的刺激下,女孩拼命地修正着非人的行为,与社会相融合,直到现在这个相对平凡的“底限”。
“谁也不准欺骗她的感情”——成功地用谎言欺骗了她的感情,不仅是对她感情的背叛,更是对她智商的侮辱。只有这个,绝对不能原谅。
那个瞬间,从背后伸出的包围网温柔而迅速地笼住了她,名为愤怒的火焰是怎样烧炽着女子的心灵,没有人知道。
明明是绝对不能原谅的。
可是,幸已经不再是以前的自己,她并不费力地将织网的线头握在手中,牵扯肌肉勾起嘴角。
包含着对丈夫的深爱,幸拼命压抑着冲动,压下马上就要喷薄而出的熔岩。
说实话,作为妻子,幸从来没有断言诚不会有外遇的自信。也没有资格断言。明明在任何领域都有自信认为自己能做到最好,却仍然忍不住会苛求已经足够好的自己。由正义使者所伪装出的占领全部领域的自信,其实全部都是空穴来风,这一点自己非常明白。
果然是太喜欢他,喜欢到不论怎么做都觉得配不上他。从来不肯输掉气势的山城幸,实际上在爱情里比想象中要怯弱得多。
一定是过于深切的爱恋,使女人的脑海中滋生出姑息的念头。对丈夫的爱成功压抑了冲动的基因,幸居然还有些高兴。
——啊啊,我的底限在改变啊。在为这个男人改变啊。
身体中沸腾的血液被爱情所滋润,幸有些寂寞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斋作,我赢了呢。
——我不是怪物,斋作。我选择的道路,我说过的誓言,我会好好地保护到底。就像今天,我战胜了身为女人的嫉妒,用理智压制住了心中蠢蠢欲动的野兽,继续作为人类存在着。
十一年前,将匕首还给斋作时,女孩双眼灼灼,眼底燃烧着足以将生铁锻造成利刃的火苗。
“我还是选择作为人类活下去,即便丑陋也要活下去。”
之后她的底线被不断地修正,到现在,连最后的条件都被强硬地放弃。斋作说她坚持不住,她就偏要做给他看。幸无法了解,或许很多人都无法了解,在她对斋作预言般的忠告赌气而无条件地压抑与生俱来的野性冲动开始,松尾幸作为“人类”的自尊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谁也不准欺骗她的感情”,即使并不是要求过高的正义使者,作为普通的人,有着这样的价值标准本也并不过分。但幸反而是太刻意压抑自身的行为,忽视了真正的善恶。
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她的价值标准早就扭曲,只是单纯地为了“回到人类”而束缚住容易火山爆发的罪恶基因,根本不能叫做“与自己战斗”,也根本不算是什么强大。
虚伪的强大,只要一点点裂缝就会轰然倒下。
如果一切都停止在这里的话,如果就仅仅是这样而已的话,说不定她和他,说不定所有人都能得救,说不定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可就是从此刻开始,端坐在飘渺宝塔上的美好一头栽下,“一路走好”不再是充满爱意的祝福,而是通往地狱的诅咒。恶意没有停下来等她,它马不停蹄地向前滚滚涌去。
在诅咒的恶意中,没有人能够幸免。
而最初扳动恶意的开关的家伙,正以新作者的假名通往约定地点的路上。
*往往都是事情改变人,人却改变不了事情——《无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