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清源太清楚钟钥的性格了,泼辣、外向、风风火火,简单而准确地形容,就是标准的男人婆。几个同龄人里,除了沉稳干练的苏练能说她几句外,就是对年纪最长的柳松楠也不买帐,从来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哪能容别人教训她?沙清源清楚地记得,有一年过年时,自己笑钟钥包的饺子难看,结果被她追了半个山头,硬是把沙清源抓回来,非要他承认那些难看的饺子“精致无比”,还得从锅里逐一捞出来全部吃掉。就这么一性格的大小姐,现在被人当众语气不善地斥为“胡涂”,不当场发飚就怪了。
沙清源竖起耳朵就等钟钥发作。果不其然,钟钥雷霆般地拔高了嗓音喊道:“老娘……”自称“老娘”就是这母老虎要发作的先兆,接下来肯定是一串骂人不带脏字偏又能把人噎得半死的急风骤雨了,沙清源心道,琢磨着在钟钥暴走之前是不是和苏练一起把她拖走,毕竟童铁胆交待过,不要生事。
谁知钟钥的声音竟然一个转折又低了下去,甜腻腻地冒出一句:“老娘……我老母亲也曾叮嘱奴家出门在外要万事小心,不知公子有何指教?”
沙清源真的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猛地一转头去看钟钥,转动得急了差点闪着了脖子。只见钟钥两眼冒着星星,双腮泛红,一副含娇带羞的模样。再顺着钟钥的视线把目光移过去,一位公子映入眼帘。只见那公子身材高挑、面白如玉、肤如凝脂,竟是比钟钥的皮肤更适宜用那个“吹弹可破”来形容。再看人家那一身上好蜀锦的团花外袍,腰间古色古香的长剑、帽子上缀的白玉帽正,无一不显示着身份不凡。沙清源心中一阵窃笑,好我的钟钥姐啊,怕是开始犯花痴了。
那公子若有若无地瞟了钟钥一眼,并不回话,径直分开人群走到那行乞的两兄弟身边。沙清源见他举止傲慢,不禁腹诽一句:娘娘腔。再看钟钥还是两眼桃花的样子,丝毫不介意被人选择性忽视的无礼。忍不住暗叹一声,难道女孩子就欣赏那兔儿爷半男半女的模样?沙小爷可是学不来那副扮相。
苏练虽是不愿生事,但见那公子不怀好意地冲着行乞的兄弟二人去了,生怕二人吃亏,心中拿定主意,若是这纨绔子弟仗势欺人,自己说不得要路见不平了。于是也不开口,立在一边冷冷抱臂旁观。
只见那公子走到行乞的兄弟二人身边,伸脚在二人面前装钱破碗上点了点,眯着眼睛沉声问道:“你二人可认得本公……啊,本公子?”
这公子脚下使力稍大了点,装钱的破碗已被踢得倾斜,几十枚铜子滑了出来,滴溜溜滚个不停。两兄弟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铜钱,却也不敢抬头,口中只含混不清道:“不曾见过贵人。”
公子哥挑衅的样子惹来周遭众人不快,围着看热闹的人越发多了,起哄的声音也四下嗡嗡响了起来。沙清源看不顺眼,就想越众而出,却被苏练一把拉住,摇摇头,示意他暂且隐忍。沙清源只得收住步子,口里却不闲着,夹在众人中高声喊道:“装什么大瓣蒜!看人家收钱你眼红了啊?”
公子听着周围起哄的声音皱了皱眉头,却也不做辩解,迈了两步走到那裹尸的草席边,又是足尖一点,已是将尸体脚上布鞋挑飞,接着从腰间解下佩剑,带着剑鞘在那尸体的足心涌泉穴处连点几下。
众人见他辱及尸体,鼓噪之声更大,不过声浪只起来一波便平息下去。因为大家都看到,被点中涌泉穴的尸体竟然抽动起小腿来!诈尸?这是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有些胆小的人大叫两声,撒腿就跑了开去。也有些胆大之人用疑惑地目光在尸体和那公子间扫来扫去,难道这公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弹指间便能医活死人?
尸体腿部抖动的越来越厉害,接着竟在地上打起滚来,不一时松松散散卷着的草席便被滚开,一个四十来岁的秃顶汉子搓动着双腿从席子里蹦了出来,口中不住道:“好痒,好痒。”
两个行乞少年见此情景俱是一愣,紧接着一个人抢上前去扶住“尸体”,一个人扑到那公子面前跪下,抱着公子双腿就连连叩首道:“您是神仙啊?您一定是神仙!居然把俺爹给救活了,俺们该怎么感激您啊……”
那公子费力地从少年两膀间抽出腿来,似是嫌他一身脏污,又连退了几步,非但不接受那少年谢意,反倒一脸愠色地戟指喝道:“无耻!一派胡言!什么神仙妖怪的?你们几个小人在扶风县时便以这下三滥的手段骗人敛财。哼,天网恢恢,疏而不露,没想到又被本公子撞见你们。你们还有什么话说?点他穴道只是薄惩,非把尔等扭去见官不可!来,来,来,周围看热闹的,谁去喊捕快前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听这一说,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公子虽是唤人去找捕快,却无一人动弹。谁不知道现在官府贪墨成风,说不得便被捕快污做与那骗财之人同伙,落入大狱还得凑钱赎人。于是大家伙都抱着膀子继续看着热闹,几个方才施舍过钱财的大婶开始口中大声数落着骗子,手脚麻利之人已从那破碗中开始把钱抓回来,至于自己投入一枚铜钱,却抓回六七枚铜钱——哦,全当是精神补偿费了。
两个行乞少年见把戏被揭穿,却仍是死不认帐,原本扶着“尸体”的那个少年掉过头来与几位大婶开始抢夺地上铜钱,另一个看准了公子哥怕他身上的污物,张开双臂高喊着神仙、神仙地就扑了过去。
那公子见无人报官不禁有些气恼,一边闪避扑过来的脏小子,一边大声呵斥陈仓县的草民们不懂王法。大家被他斥责也不着恼,看着场中两人一追一逃的样子分外有趣,都依旧满脸乐呵呵的样子。
苏练看清来龙去脉,叹了一声道:“没想到这两个孩子一副凄苦模样竟是骗子。”
钟钥更是气哼哼道:“居然敢骗老娘!我非得把银子要回来不可。”说着挽起袖子,招呼沙清源一声就往场子中间挤,边挤还望着不停躲闪的佳公子,心里还不住盘算:老娘还要英雄救美呢。
钟、沙二人方挤到人群前方,那公子已失去耐心不再躲闪,抬脚就把大张双臂的脏小子踢了出去。那少年挨了一脚,连滚了两三丈远才停了下来,抱着心口哼哼几声,脑袋一歪竟是死了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见出了人命,除了几个本地闲汉还鼓掌叫好外,其他人哄的一声散了开去,退了几十步后才三三两两地又聚在一堆,远远地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沙清源本是想教训几个骗子一顿,可见那公子出手狠厉,竟是伤了人命,不免掉过头来指责那公子起来:“他们几人不过是骗几两银子而已,罪不至死。倒是你小子,抬腿就把人踹死了。我看拉你见官才对!”
钟钥张张口没说话,但神色间对那公子也是不满。
那公子不理沙清源指责,向少年躺倒的地方望了望,低头看看自己的脚,自言自语道:“没道理啊,很轻的一脚啊……”忽见沙清源探手来抓自己胳膊,公子哥抬手挡开,退了一步,神色倨傲道:“把你的脏手拿开!本公子做什么事还轮不到你管,我自会到县衙分说明白。”又看了一眼被踢的少年恨恨道:“这种刁民死有余辜!”
沙清源却是又伸手抓向那公子,口中道:“你自会分说?说不定你脚底抹油就跑了。”
那公子又封了沙清源一招道:“你莫要逼我出手。”
苏练看两人言语不合就要动手,又见那公子适才点“尸体”穴道、抬足踢人的动作都十分老辣,生怕沙清源不敌,忙快步上前也立到那公子面前。
公子冷笑一声道:“要倚多为胜吗?我还怕你们不成?来吧!”说着一个白鹤亮翅,已把长剑抽在手中。
几人正在对峙,只听旁边看热闹的闲汉纷纷叫起来:“跑了,跑了,跑得还真快!”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刚才一动不动分明已经咽气的少年一骨碌爬起来,随着其他两个骗子快步越跑越远,转过一个街角再看不见了。
沙清源挠挠脑袋,恨恨道:“妈的,又被骗了。”讪讪地退到钟钥身后。
苏练见此情景,只得对那公子拱拱手道:“得罪了。”说完就要拉着沙清源和钟钥离开。
那公子却不依不饶,冷哼一声道:“方才是你们几个说我眼红人家要到钱了吧。还真是够有眼无珠!”
苏练听着那公子说话充满找茬之意,却念着确实因己方唐突在先,当下也不争辩,只淡淡笑笑便要转身走开。旁边的沙清源却咽不下这口气,怪声怪气道:“也不知是谁说的在扶风县就看见那几人骗人了。在扶风县你怎么不抓啊?怕是也有眼无珠的被人骗了吧。”
那公子面上微微一红,仍是亢声道:“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居然敢说我眼红别人有钱?今天本公子就让你见识见识。”说着就从自己怀中掏出一个钱袋来,钱袋上面镶着金钱,绘着彩绣,一看便价值不菲。沙清源是个粗人看不出好坏,看着那五颜六色的钱袋又暗骂了声“娘娘腔”,用眼睛瞄了一下那钱袋,心说:这小小袋子,装个二三十两银子而已,小爷我腰囊里可是还有四五十两银子呢,一会拿出来比比,非把你吓回去不可。
公子擎着钱袋,几下解开袋口,露出里面黄澄澄一片,晃得沙清源几乎睁不开眼来。人家的钱袋确实小,确实只能装二三十两,不过里面整整齐齐躺着的是一片一片的金叶子。沙清源咽了口吐沫,摸摸自己的腰囊,彻底打消了拿出来显摆的念头,正想绞尽脑汁再纠缠几句,苏练上前插在二人中间,又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也不管那公子一个劲冷笑的嚣张,一手拉着沙清源,一手扯着钟钥就走开了。
沙清源憋着火,正想与苏练和钟钥说两句那爱臭显的娘娘腔几句坏话,也好发泄发泄,谁料钟钥先开了口:“年少英雄,潇洒多金啊。”听着钟钥花痴地评价,沙清源连翻几个白眼,心中已是把娘娘腔反复骂了数十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