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娴听了半天,总算是知道这叔侄俩为什么会吵架了。
荀彧被荀攸三言两语气得说不出话来,其他人也不敢贸然开口,最后还是沈娴亲自倒了杯茶水递给荀彧:“文若,喝点水,消消气儿。”
荀彧谢过沈娴后坐回去捧着杯子喝水,一边喝一边还怒视荀攸,大有非要把他瞪低头的架势。然而不知道为何荀攸今天却轴得不行,任凭蔡琰给他使眼色还是在下面掐他,非要跟荀彧杠上,死活不服软。
表面上看,袁绍奉迎天子的事情短期内跟沈娴没什么关系,最多就是让袁绍抢险占领了司隶那片地盘,益州北边有些威胁,但实际上这背后的政|治意义深远。在这个战乱的年代,江山被瓜分,兵权被瓜分,皇帝对天下的控制力度逐渐减弱,皇位的象征意义多过皇帝手中的实际权力,大家表面上都尊重龙椅上的圣人,可实际上呢?在自己家那一亩三分地上,没人会听皇帝的话。
可即使是这样,大汉朝一日未亡,皇帝就一日是这天下的主人,哪怕是名义上的,若是有人公开表示要把皇帝的统治推翻,这天下蠢蠢欲动的诸侯们定然会打着“铲奸除恶,兴复汉室”的名头,对第一个下手吃螃蟹的勇士群起而攻之。
说白了就是诸侯们都想改朝换代,但没人愿意去背负让一个朝代覆灭的骂名。
当然沈娴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并非是骂名。
在这种情况下,袁绍把孱弱的天子握在手中,就等于是握住了大汉朝的命脉,他可以在控制天子后以皇帝之名行事,收敛百姓之心,牵制各路诸侯,光明正大地扩张自己的势力。
扯了一块天下最华丽的,把皇家绑上了自己的战车,袁绍这一步走得当真精妙。
沈娴以前也想过这么做,不过当时她没有奉迎天子的能力,贸然出手会把火力吸引到自己身上陷入险地,便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但在沈娴拿下了扬、荆二州一共六郡之地一统南方后,她已经具备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条件。
可是没有一个谋士向沈娴提出这个想法。别人也就算了,但荀彧不可能不说出来啊,难道是他没想到?
别人不提沈娴也就不想了,说老实话,她确实懒得把天子弄到益州来。奉迎天子不是说说就算了,最起码要给天子修一座符合他身份的宫殿吧?难道让天子住在州牧府寒碜他吗?
宫殿修好了,天子住进去,得派人保护他吧?否则天子在益州出了事,沈娴难辞其咎,为表忠诚只能切腹自尽啊。
住的地方有了,也安全了,该考虑考虑政事问题。天子不能干坐着当吉祥物吧,他要处理政事,那沈娴需不需要交权,把自己费劲巴拉打下来的地盘和积攒下来的兵权拱手相让?
荀攸有句话说得很朴实,“一地怎能有二主”,这是分分钟就要干架的节奏啊!
但荀彧显然不这么想,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要忠于汉室,现在汉室倾颓,他的想法也是辅佐皇帝中兴而不是把皇帝拉下马换人。大部分读书人都跟荀彧是一个想法,他们赤诚、热情而单纯,把满腔热血都奉献给了在风雨中飘摇的汉室,希望能换来一个清明的天下。
可惜这些人注定要失望,残破的马车再怎么修补也逃脱不了支离破碎的命运。
其实荀彧和普通读书人还有一点点不同,那就是他出身世家,在忠君的同时,他还不得不考虑到家族的命运。
皇室权力衰微最具体的表现就是世家大族的权利已经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他们在朝野上下编制了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络让皇帝深陷其中无法脱身,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下去,只能依靠着他们的力量在悬崖上左摇右摆,苟延残喘。
皇帝当到这份儿上,君弱臣强,真的很倒霉。
但沈娴才不在乎皇帝悲惨不悲惨,只要能完成一统天下的目标,只要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她就开心了。忠君爱国什么的,沈娴表示她一个生长在红旗下的好少年从来没受过这种教育。
“荀公达。”勉强平静下来的荀彧深吸一口气:“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何如此执着地要阻止我向主公进言?我给主公写过三封有关这方面的信件,主公一封也没有回复我。开始我以为是主公不赞同我的建议,但后来想想,我曾经帮主公处理过很多公文,即使是那些荒谬到极点的提议,主公依旧会在反驳后陈述自己的观点,令人心服口服,而不是一言不发就否定了别人的想法。”
看着荀攸没什么变化的脸色,荀彧闭了闭眼睛:“后来我想了想,我之所以从未收到任何回复,是因为主公根本没看见那些信件,它们全都被你扣留了。”
沈娴愣了愣,她确实没有收到过荀彧有关“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提议,开始还以为是大家都没想到,她思想太超前了,现在看来,难道是因为被荀攸压下了?
为什么?
荀彧话音一落,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荀攸。
因为政见不同在沈娴面前吵成一团还可以理解,毕竟人跟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些人觉得这样做很好,另一个人就会觉得很糟糕。然而闹到要扣留对方进言的信件,这可就过分了。
私自扣留下属交给主公的重要信件是个可大可小的事情,往小了说,是这位下属争风吃醋排挤他人,品德不行;往大了说,则代表这位下属有不臣之心,妄图取而代之。
但荀攸既不是小肚鸡肠排挤同事的人,亦非想干掉沈娴自己上位,这当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公达。”沈娴知道这件事必须给荀彧一个交代,沉吟片刻后她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么?我确实没见过文若有关这方面的信件,他什么时候送来的?”
荀攸没说话,反倒是蔡琰低声说道:“第一封是主公还在庐江的时候,第二与第三封则是主公来到了江陵之后。”
听到了蔡琰的话,荀彧睁圆了眼睛:“昭姬,你也知道?”
蔡琰没有迟疑,她点点头,语气十分平静:“是的,所有送交给主公的信件都会经过我的筛选。”
这事蔡琰也有参与?
看着荀彧一言不发死死攥着杯子导致骨节发白的样子,沈娴觉得他可能要爆发了。
“方便说么?”沈娴淡淡地问道:“若是方便就开口,不方便就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找我。”
沈娴这话自然不会是对荀攸说的,他被荀彧骂的狗血淋头也不肯吐露一个字,想必沈娴也问不出什么来,还不如换个角度从蔡琰那里入手。
但蔡琰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主公,私自扣留文若信件的责任我会承担,但是……”
蔡琰话音未落,守门的裨将忽然走了进来:“大人,蔡先生与卢先生求见。”
蔡邕和卢植这个时候前来?沈娴忽然想起了这俩人在蔡琰与荀攸成亲那晚好像想对她说些什么,但是沈娴当时真喝醉了,心里烧着一团火,只想赶紧回去,无暇顾及其他。
不过现在听也不晚,沈娴想了想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蔡邕和卢植一进门,便直接说道:“主公,请屏退左右,有要事相告。”
“老师与先生是听到了袁本初奉迎天子的消息吗?”沈娴微微一笑:“既然如此……”
沈娴话未说完,其他人十分识趣地站了起来纷纷告辞,最后屋里只剩下了大咧咧的甘宁、低头不语的蔡琰、面无表情的荀攸、脸色阴晴不定的荀彧和无所谓的郭嘉。
蔡邕皱起了眉头:“此事关系重大。”
“这些都是我可以信任的人。”沈娴认真道:“其实出去那些也是我可以信任的,但让他们都留下显然老师你会很不满意。”
蔡邕的确不满意,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卢植拦住了:“就这样吧,反正迟早要知道。”
蔡邕长叹一声:“好吧。”
沈娴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架势,然后就听到蔡邕说:“商羽,其实你父亲并非是刘君朗。”
沈娴:“……”
刘焉被人ntr了?这是沈娴大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她差点儿问出来,但看蔡邕如此认真的脸色,沈娴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蔡邕说完这句话便闭嘴不言,然后由卢植讲了一个十分俗套的故事。
故事的梗概就是,灵帝在世时,后宫何贵妃专权,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在她没怀孕之前,其他女人的孩子不管是出生的还是尚在孕育中的,全都被她耍手段弄死了。因为何贵妃与宦官们的关系很好,有了宦官在灵帝身边劝说,灵帝也不怎么管何贵妃的举动。
后来灵帝喜欢上了王美人,独宠她一人,令何贵妃心生嫉妒。很快,王美人怀孕了,因为惧怕何贵妃,王美人想将胎儿打掉,但她试过几次都未成功,最后瞒着众人偷偷诞下了一个婴儿。
为了让婴儿免受何贵妃的迫害,王美人一狠心派人将她送出了宫,寄养在自己姐姐的身边,她的姐姐正是当时刘焉的夫人。
“当初灵怀皇后托我将你带给王夫人的时候,你刚刚出生一天,”蔡邕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长大了,长得很像你母亲。”
沈娴忽然记起马日磾曾说她长得很像她父亲,当时沈娴以为那个父亲是刘焉,现在看来,马日磾想说的大概是王美人,但又怕露馅,便只好托了灵帝的名头。
只可惜这么隐晦的暗示沈娴根本没听懂。
听完之后,其他人久久无言,而沈娴则面无表情地问:“所以说当今圣上是我弟弟?他一直知道我是他姐?”
“是。”蔡邕叹道:“陛下封你为侯,予你兵权,正是希望你能帮助他匡扶汉室江山,除了你,他无法信任其他人了。”
沈娴忽然笑了,她下意识按了按自己的腹间:“老师,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蔡邕看着沈娴的神情,心中浮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沈娴慢悠悠道:“在庐江的时候,我抓到了一些给我下|毒的刺客,经过师父帮忙审问,得知他们是虎贲营的人。”
“如果那位真的是我弟弟,”沈娴的语气十分温柔,听来却令人不寒而栗:“他一边封我高官厚禄,一边派人杀我,是何道理?”
蔡邕很想说这不可能,但当目光接触到沈娴的眼眸时,他知道沈娴没有撒谎,也明白这确实是皇帝会做出来的事情——即使他不做,也会有其他人去帮他操心这些。
蔡邕还在思考该如何回答沈娴这句话,便听到沈娴已经自己说了:“老师,有句话你说错了,陛下不信我,他只相信他自己。”
“不过他确实不该信我。”沈娴嗤笑:“一个女子,自小女扮男装,骗过了天下人,长大后更是嚣张,先是干掉了兄长继承父位,然后一步一步拿下周边土地,到现在一统南方剑指天下……你说她想干什么?”
沈娴微微抬起下巴,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蔡邕:“到了这个地步,即使她是个女人,也不得不防了吧?”
蔡邕被沈娴问得沉默不语,这时卢植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对沈娴说道:“我们最初都以为,灵怀皇后生的是个皇子,在灵思皇后把持后宫以致灵帝一无所出时,也曾想过迎你回宫,直到后来伯喈告诉我,你是个女孩,只不过被刘君朗扮成了男子,那时我便知道刘君朗的野心。”
沈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卢植往下说,她闭了闭眼睛:“先生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了。”
女儿对刘焉没有丝毫价值,他需要握住一个皇子在手,培养他成才,一定要比灵帝的两个儿子都有能力,最重要的是,还要对刘焉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