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莫在梦里醒来。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貘举剑朝向那个少女砍去,睁眼刹那他一个激灵,几乎立刻陷入了警戒状态。
但这种警戒很快就放松下来——他看见了眼前的人,言雨笑呵呵地坐在他身边,看着他。
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看样子是被你救了……”徐莫叹了口气,“谢谢。”
“谢什么?你不是帮我照看了梦境吗?”言雨笑着回道。
徐莫转头很快就发现那个少女就坐在两人身边不远,没有受伤。
“你也没事啊。”他说,后者有些脸红,只是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即便曾和徐莫并肩战斗,她也不习惯太过接近貘。
她的蝴蝶在身周飞舞,约莫是在告诉她不要再呆在这里为妙,但章诗翎成长得足够快,已经让他能够清晰地以意志拒绝这点了。
于是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从前,蓝天、绿地、一望无际的平原。
徐莫暂且留在言雨的梦里养伤,往后几日,言雨每晚都离开梦境,他说他去找章诗翎了。
尽管徐莫明白事实大约并非如此,但言雨那样说了,作为个寄居者,他也就当作自己信以为真。
而在现实中,言雨暂时回归了“日常”。
现实中的天气已经在几次降雨后骤然冷了下来,不知不觉中新年都已经临近。
出门时言雨打了个寒颤,迎面而来的风钻进了脖颈。
到了这会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很少在周日出门,上次与严铃子约会的那次——大概算是少有的会议吧。
言雨忍不住轻笑,感觉那事明明并不久远,却像是时隔千载,让他勾起了唇角。
周日的学校自然什么人也没有,谎称自己有东西落在学校的言雨走进校园,白日的校园在他眼前展开一片空旷而宁静的气息。
他走到了自己班级的门口,隔壁就是祁林曾经所在的班级,不过如今她的位置已被挪开,留下的只有回忆。
言雨还记得有一次他在祁林梦中看到了这里的场景,和严铃子一起走下楼就来到了金色的田园……
现在想来,那段回忆是如此可笑、又如此怀念。
喟叹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他扼住了自己的手腕,在漫步片刻后离开了学校。
——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徘徊而已。
并没有明确的目标,想到哪走到哪,向一次寻礼,只不过没有方向。
不……要说方向,大概也是有的吧。
他走过了当初救下严铃子和章诗翎的街头,章诗翎弹琴的琴行,第一次与徐开在现实中见面的咖啡厅。
他挑了家电影院走了进去,买了票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当时与严铃子一起来的电影院、看着同样一部电影——
比起偶然的巧合更像是无意识中的选择,他没有目标,他只是以回忆为目的在行走,言雨坐在电影院里,露出了苦笑。
这个时间的电影院意外的人不多,大荧幕上投来的光影落在身边。
可这一次边上已经没有谁可以让他不断侧目。
直到电影结束言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看了些什么,独自走在回家路上,公交车比预料的迟了很久。
车窗外街上的景色摇摇晃晃。
他走下公交车,意外地在车站看到了一个近日里已日渐熟悉的身影。
“言雨。”章诗翎叫住了他。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言雨露出了微笑。
那笑容似乎让章诗翎有一瞬的诧异,她垂了垂头,又再度抬眼。
“我也没有想到……”她断断续续地说道,“言雨……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言雨脸上的笑容有片刻的僵硬。
“不准备怎么办。”而后,他平静地吐出了话语,“一切——会和过去一样。”
“和过去一样、吗……?”
章诗翎忽地红了眼眶。
没有任何理由,仿佛从意识深处涌起的意志。
“别哭啊。”言雨“噗嗤”一声,笑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
“言雨,你下次还会来琴行吗?”章诗翎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嗯,会的。”他顿了顿,又说,“下次不要弹降C调的夜曲,弹F大调的吧。”
章诗翎呆呆地看着她面前的人,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
而言雨就在这时再度迈开了脚步,越过了她的身边。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准备晚饭,房间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听见开门声她从厨房里探出头。
“回来了?”她笑道,“玩得开心吗?”
——虽然他们知道他出了门,却并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面对带着笑意的母亲,言雨再度露出了微笑。
“嗯。”他说,“我回来了。”
从一个地方……回到了另一个地方。
之前的梦里,站在意识深处的是另外的自己。
——你想要寻求什么?
“他们”这样问了,用无声的目光,一点一滴扣击进他的心底。
言雨很想说,明明你才是我的潜意识,你不知道答案吗?
可那个瞬间他把这些所有抛诸脑后。
……想要些什么。
这个问题多么简单。
“我想要击败火魔女。”他抬起眼,“我要……把这一切终结。”
说话时的声音没有任何的不确定,仿佛一切早已决定……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余地。
然而,站在他面前的“他们”却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
——是这样的吗?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
“为什么……不是?”
他在艰难中反问,四周的空气变得冰冷,一寸寸贴上他的身体,将他围绕。
呼吸好像在碰触及瞬间就变得痛苦了起来,言雨站在梦中,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黑色紧紧地抓着他不让他从那里逃开,他觉得他必须面对……他不得不去面对——
那些憎恨与痛苦。
那些会议与快乐。
爱与憎,喜与厌,痛楚与欢愉。
所有的一切。
他意识到了的和他尚未意识到的所有一切,火星从梦境深处腾起,将一切吞噬殆尽,只剩下了单纯的……单纯的……
言雨几乎跌坐在地。
在他面前,他看见一个身影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那不是谁,那不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而是他自己。
——你想要寻求什么?
对方再一次问道,仿佛怜悯,仿佛哀伤。
意志软化在了这个空间,言雨发觉自己流泪了,那些泪水比他想象得还要纯粹。
他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无比单纯,犹如沉淀的海。
“我……”他最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破碎的蝴蝶的翅膀坠落于地,“……无法、将她杀死。”
是的,他无法做到那件事。
就算用再多的言雨和态度隐藏起,事实上他仍然无法做到他一直口口声声要做到的事。
对方又一次地笑了,带着冰冷的感伤。
——你所想,既是我们所想。
他说。
然后黑色的潮水再度从底层上涌,来自过往与意识深处的旋涡将他彻底吞没——
言雨再度睁开了眼睛。
把还受着伤的徐莫留在了自己的梦中,他独自一人来到了这里。
意识向外伸展着,他轻而易举地就探索到了那人的所在地。
道路有着他熟悉的意识海风景,黑暗……并且无边。
深邃得仿佛一旦踏错就会掉落进没有底的深海,永远沉溺于那里——
事实上、不也是这样吗?
言雨为了自己的妄想而露出轻笑,他抬头,把不知何时起跟在自己身边的红色蝴蝶轻轻驱散。
“去吧。”他说,“接下来的事……你没有插手的余地。”
蝴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意识海之中。
他继续向前。
随着他的脚步道路向外扩展,他眼前似乎有着无数的光影正在闪动。
他必须解决一切……他必须让这一切结束。
一如一个故事必须要有一个完结。
不过现在,他却并不急于前往完结之地,他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眼前的道路、因他的想法逐渐汇聚。
言雨已经知道了自己要前往哪个梦境。
梦中,是一艘停泊在海边的船只。
它有着白色的帆,桅杆上停满了海鸥。
言雨落在海边,还风立刻就吹动了他的发梢,鼻腔里是海水的气息,耳边甚至能听见海鸟的鸣叫。
……这里是在梦中。
但现在,他却真切地感觉到了海的气息,切在身上,如同置身现实……
“又见面了。”言雨说着转过了身,那个称呼清晰地被吐了出来,“——医生。”
在他身后,轮椅上的白墨露出微笑,他的笑容和煦得仿佛春日的阳光。
“现在你明白了吗?”他问。
“嗯。”言雨回答,声音宛如叹息,“这一次,从头到尾。”
白墨闭上眼睛。
随着他的动作,泊在海边的船只忽然展开风帆向远处行去,两人的位置一瞬也已换到了船上。
那里有桌椅。
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一壶茶。
“坐吧。”而梦的主人——白墨则淡淡地说道。
言雨沉默地注视着那壶茶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了微笑。
“你早就已经料到了吧?”他说,“所有的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