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
言雨知道这个词。
它的本意是连续不断的噩梦,他通常会用它来称呼那些连续不段的噩梦。
……但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这个词。
那具身在惨绿色梦境中的尸体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
青色的光芒渲染了它,那之后,尸体完全成为了另一个人……另一种东西。
他手握长镰看向他和徐开,从他嘴里吐出的,既是“魇”。
原本熟悉的字眼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尖锐的鸣叫顺着意识蜿蜒上言雨的脑海,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发着颤,潜意识在告诫他要逃离。
“让开!”然而在做出反应前,徐开已经率先发难,巨大的藤蔓从身侧划过,卷向那少年。
言雨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倒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幸好这里不是梦外,否则他可能就此跌倒在地。
两株藤蔓正向着少年冲去,而与此同时,言雨看见另外两株也已绕向少年背后。
有着青色眼眸的少年脸上全然没有惧怕之意,他手中的镰刀横过,轻轻一扫,青色的光芒由此绽开。
绿色随着青光破碎。
而他顺势就转向身后,又是一扫,原本试图围攻他的藤蔓也就此灰飞烟灭。
徐开额上冒出冷汗,他和言雨都相当清楚,在他们面前的少年强得过分。
“现在,该我了吧?”青眸少年回头看向他们,露出一抹微笑。
随着话语他压低身形,径直向着两人冲来!
“啧……!”言雨咬牙。
——不能让他过来!
天空深处,无数闪光的利刃向下探出,言雨一扬手,那些剑刃瞬间开始向下坠下,直插进他身前的地面。
被剑光阻挡,少年不得不停步后退,可这场景无法给言雨带来一丝一毫轻松感。
怎么回事——
如果有闲暇时间给他思考他一定会思索起这个问题,但千钧一发的现状根本容不下思考。
少年轻巧地在梦境中移动,他拉开距离回避徐开刺去的无数藤蔓,再度调整了姿势向他们冲来。
青色的镰刃瞬间就能将梦中的一切斩碎。
……他们会输。
这个概念在混乱一片的脑海中是唯一清晰的东西,浮在浑浊的海上如同漂起的浮标。
言雨能够看到它——他悲哀地能够清晰地注视着它的身影。
剑刃一次又一次地从天空落下,他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上了长剑。
锋刃带着冷光,他微微向后退去,脚步踩在绿色草地上踩踏发出声响。
“这家伙……”徐开的额角带着冷汗,“很棘手……”
——岂止是棘手。
意识的某个角落逐渐地冰封。
目光渐冷,言雨只觉得自己的身前身后都是万丈深渊,只要稍微一动就会万劫不复。
有着青色眼睛的少年就是那样一种东西。
面对他、他们这样的生物、没有任何的、胜算。
仿佛是察觉到他的想法,少年脸上笑意更深。
他在远处略微停顿,长镰上光芒展开,无论剑刃还是藤蔓都在那光芒下瞬间消散。
向他们投来的目光仿佛在说:“就这样结束了吗?”
而后他再度向他们冲来,身侧的徐开狠狠咬牙,交错的藤蔓再度张开罗网。
……就在这个瞬间,言雨作出了选择。
他看着少年手中镰刀的光芒粉碎了藤蔓与剑刃交错的网格,青色的光芒寸寸向他们逼近。
就在那光芒逐渐接近他们时,他退开了。
失去剑刃的阻挡,青色的镰刃瞬间贯穿了他们之前铸就的防线。
少年一个跨步就来到徐开面前,长柄镰没有丝毫迟疑地挥下——
惨绿色的梦境被一片鲜血染红。
趁着这个间隙,言雨离开了这个梦境。
——他的世界由是陷入一片死寂。
即便醒来,心脏也如同仍在战场中般悸动不止,像是做了个噩梦——不,那的确是个噩梦。
“怎么会……”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的是凌晨五点,黎明并不寂静,窗外已有晨鸟正在不断鸣叫。
而他的世界里,警报声似乎仍然没有停止。
言雨盖住自己的双眼,晨光被遮盖,似乎又回到了虚无的梦境中。
“为什么……会这样……”
梦中有着青色双眼的少年。
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梦中,切断操纵梦的意识,挥舞着镰刀,取代梦中的事物。
他又看见飞舞的鲜血,徐开倒下的身影,渐渐远去的梦境。
而他、就那样、离开了。
……他放弃了徐开。
甚至没有尝试去帮助他、救援他、和他一起离开。
“呜……”
胃中一阵翻搅。
言雨忍不住冲下床,拉开房门冲进厕所,对着洗漱池干呕起来。
他把徐开留下了。
放弃了他。
任由梦中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将他杀死!
只因为徐开的死能为他赢取逃跑时间!
这就是他的所作所为,冷血、无情、自私、只考虑到了自己的利益!
……可是,当时的他真的有别的办法吗?
在当时的情况下,面对他们根本保无法战胜的敌人。
言雨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就是心底深处还在这样想的自己。
无能为力、没有别的方法、只能那样做、唯一的选择。
真的是这样吗?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时当下,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其它解决方法……
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被一口气吐了出来,酸臭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
言雨打开水龙头把它们冲进下水道,又用冷水末了把脸,抬头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冷静!
他向自己叫喊。
首先必须冷静地面对现状。
那个青眸少年到底是什么,他为什么要针对他们,为什么要对徐开——
对了,徐开呢?
这个思绪闪电般划开他混乱一片的脑海。
言雨冲回房间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他颤抖的手指几乎抓不它,他费里好大劲才播出正确的号码。
“嘟——”
空洞的提示音响起。
言雨耐心地等待,等待让他的意志再度涣散、变得焦虑不安。
……其实他一定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那女声冰冷地宣言。
“不是……吧……”
言雨再一次摁下了拨号键。
同样,没有人回应他。
又一次……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他拨打了无数次这个电话号码,真实的感觉逐渐消退,虚浮的质感渐渐向上涌起。
手机从他的手指间滑落。
言雨跌坐在地上,掩住面容,低声啜泣起来。
这一天早上他没去上学。
他知道徐开的家在哪里,他们交换过彼此的地址,但他们都认为他们还没有到他们可以肆意去拜访对方家的时候。
言雨没想过它会在这里派上用场——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眼前看起来都一模一样的楼房,按着屋子上的号码找到了他的目的地。
门开着。
“你是……?”
走进门里后里头的女性向他这样问道。
“我……”言雨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徐开、是住在这里的吗?”
泪水一下子从那女性的眼中涌出。
言雨已经无法再询问下去了。
——梦中的死亡关联到了现实。
梦对现实并不是毫无影响……他们明明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它。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放任徐开死去。
“我是……他的朋友……”为了不让自己在这样的想法中窒息,言雨挤出这句话,带上了自己的名字。
听见名字时女性的神情有了微妙的转变。
“是吗,原来是你……”她轻声喃喃道,“我听儿子说起过你。”
——母亲,不在意料之外。
可正是着预料之中刺痛了言雨的心,他凝视着眼前这张似乎正努力忍住泪水的面容,胸口阵阵刺痛。
如果死的是他,那么他的妈妈……
言雨不敢去想象。
他带着哀伤的疼痛注视着她,可意识某处“幸好死的不是我”的心情却又让他避开了目光。
“徐开他……”
“他是今早走的,我醒来时他就已经……”话语伴随着哽咽,“他曾经和我提起过你,他说,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正是这个人害死了他。
“虽然他并没有告诉我详细的情况,不过我知道……他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正视这样的相遇,最终害死了他。
“我已经有五年时间没有看到那孩子那么愉快的表情了……”
如果言雨没有告诉他梦影响现实的方法,如果他们没有一起去狩猎犯罪者的梦境,如果言雨没有在最后时刻避开。
“……自从那孩子的父亲去世后……”
——那是五年前发生的事。
徐开的父亲被人谋杀,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那正是一切的滥觞。
因为父亲的死而决定不轻易饶恕犯罪者的少年,房间里堆满了法学的书,甚至在梦中他想着要逮捕罪犯。
言雨浑浑噩噩地听完了一切。
他想过迟早有一天徐开会愿意把自己的过去告诉他,他会不再隐瞒或者排斥,他们能够坦诚地相交。
像小说里说过的至交好友,人生得一就已足矣的知己……
却在徐开死后,以这样的方式达成了。
——所以,现在再去探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
天空似乎阴沉了下来,世界仿佛也已经变成了灰色,阴沉沉地向下压低了一切。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在一个人离去之后再去追究缘由与过往更让人悲哀的。
更何况,在询问这一切的还是他——在梦中放弃了徐开的他。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青眸的少年,用长柄镰的利刃抵住他的脖颈,话语一字一句:
“是你害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