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深雾

*

水声。

摇晃的水声充斥着四周。

鼻腔里可以闻到湿漉漉的水气，木头的味道，还有……

腐臭味。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看到的是一片灰蒙蒙的天，似乎起雾了，视野一片朦胧。

“这里是……？”

何南觉得他正在船上。

这不是迪沃亚的那种小船，更像是他们世界的木船。

但船同样不大，只够容下他一人，只要他躺下，这艘船就基本容不下别的东西了。

越来越多的雾和腐臭味聚集了起来，他单手掩住口鼻，撑住身体坐了起来，四周已是一片氤氤氲氲，看不到彼岸。

“发生什么了？”这味道是从何而来？

“你对此心知肚明。”浓雾中传来声音，像闷雷一样在远处响彻。

何南立刻改变了身体姿势，他半跪在船上，船只因他的动作而在水中摇晃。

心脏因不安而疯狂跳动，他认出了雾中的那个声音。

——马特尔。

现在的姿势能够让他立刻起身战斗。

然而他望向手边，无论长剑还是燃烧瓶都不在船上……此时此刻此地，他孤立无援。

为什么会这样？

之前发生了什么？

战斗已经结束了吗？

他又一次身在河流之上，向四周望去，河水在雾气笼罩下泛着淡淡的黑紫。

可这并非他闻到的那味道的来源，不安感更强了，几乎让他感觉到绞痛，他摁住心口，沉住气，他对自己说。

马特尔笑了，巨树庞大的身影潜藏在雾中，它红色的眼睛像遥远的信号灯，透过浓雾直视着他。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说，声音浑厚如钟，穿透了所有迷雾，“你一清二楚。”

“不。”何南说——他怎么会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才方才醒来，一无所知地在船上醒来，他望见熟悉的场景却是在不熟悉的情形，他……

……的的确确知道问题的答案。

第一次闻到被腐化河水时他便知道那像是什么的味道，小学时学校组织去剧院，有只野狗死在剧院的角落。

正是答案令他恐惧，正是答案令他慌乱，他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却无法抑制对答案的想象。

“我——”

“看着。”

话语被打断。

水波晃动。

即便雾再大，他也无法忽略水的流动。

船只破开前方的水流，波纹向前泛开，而另一个方向上，亦有同样的波浪向这里传来。

水波摇晃着——摇摆着——撞击在一起——有什么东西正向这里飘来。

他看见了史蒂拉，毛绒兔子的手臂正向奇怪的方向扭曲着，原本甚至在泥地里保持清洁的皮毛被泥水覆盖，脏兮兮地黏成一团。

船只晃动着。

何南说不出话来。

浓雾里巨大的阴影面目狰狞。

他似乎并不想离开那片雾，至今为止何南依然只能看见他的确阴影，和那双红色的眼睛。

“你觉得是发生了什么？”他问。

何南依然说不出话来，他的嘴唇颤抖，仿佛被迷雾的清寒吞噬。

“是的。”而雾中的巨物无视于他的沉默回答，“就如同你想的那样。”

“……是我的错？”

因为他成为了勇者？

“因为你妄图负担起这项任务。”

他看见了怀之，死亡、冷彻、因水浸透而发胀。

握弓的手指不见了，他曾经握住过那双手，手指上因连日拉弓而生出了水泡，又在那之后磨平再生出，就像他的一样。

“不对！”他否定着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回避着那双红色眼睛中的光芒，他声嘶力竭，“这些事——”

“——因为你没能做到。”

“所有这些！”

“因为你其实无法做到。”

“一定——都只不过是——”

“你为什么不参加遴选会？”

“——”

曾有人向他提了个一模一样的问题，并给出了她的答案。

——“因为你根本不相信自己有成为英雄的能力，不是吗？”

奇易。

他最终还是看见了她，顺着水流而来。

无数话语在他脑海中翻腾，最初见面时她的微笑，遴选会上递给他的传单。

她说过她相信他能成为勇者，却始终没有说过那之后会发生什么，“拯救世界”说到底并非一个称号那样简单。

话语如同尖叫，无声无息地将他覆盖，他世界中的所有一切都被笼罩在令人窒息的言辞之下，它们比那雾更加深邃。

四周有巨大的“沙沙”声正在回响，粗糙枯槁的树木枝干于雾中生长。

“奇易……”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河水，它们从身体的尖端开始向上侵蚀，一寸寸一缕缕彻底将他包裹。

这里是哪儿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似乎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前所见和预料到的一切。

巨大的枯木顺着河流延伸，直指向他的咽喉，雾中的巨树——无论它是什么，一定不是真正的马特尔——还在发问。

“你想成为英雄，嗯？”他在嗤笑。

“只不过是成为英雄而已，有什么——”

“你做得到吗？”浓雾中的巨树笑了，“你能够——做到吗？”

心跳如擂鼓。

*

——“你怎么总是这么笨手笨脚？向你哥哥学习一下啊。”

“就是那个何朔的弟弟？……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不过，学习成绩似乎没有哥哥那么好……”

“你哥哥以前是学委，你也要做吗？”

“他上了二中，你肯定也一样吧？”

“除了长相外的地方也都和哥哥很像啊。”

“……只是，都比不上他就是了。”

*

树枝刺进喉头，腐化之物将他撞倒在船上。

一瞬间他仿佛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淹没，首当其冲的却是不黑紫色的枝条与充斥着腐臭的河水。

而接着的——就是言语。

无数言辞、话语、有心或者无心，若他不聆听，甚至不会注意到世上竟有如此之多的言语。

并且，那是关于他的，向着他迎面而来，犹如突然刮起的带雪的寒风，转瞬间便将一切覆盖成一片雪白。

……当注意到时总是为时已晚。

何南倒在船上，无意义地凝视着天空。

被雾笼罩了的天空，即便透过雾气，也只能看见无法逾越的云层。

“哈哈……”他躺在那里，忽地笑出了声，“原来如此，精神攻击……这也是定番了。”

回溯记忆，他能记起的最后一件事便是他们在山洞中看见了那只巨大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他。

于是何南把“仿佛”去掉进行了思考，最终得出了一切不过是幻象而已的结论——

这一切没有花费太长时间，因为他着实没有多少时间来进行自由思考，幻境在某一部分切中了核心，他转瞬就因为陷入恐慌而无法思索。

但是，它也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在这种时候把我哥扯进来绝对不够明智。”何南说，又一次坐起身。

他的喉咙还有些不适，似乎仍有木刺卡在他的喉间，这当然不是真的，可这感觉依然让人难受。

雾依然很浓。

即便被看穿了，幻境也没有让步的打算。

不对……它是在等待着。

“——既然你们能够看穿一切，那么就应该知道，我一直在选择和他一样的道路。”

“你们”是谁与谁，他没有去细想，话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眼下，也没有时间去追想更多。

他心知这是他离开这场令他深深不安的幻境的机会……甚至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何南额上冒出了汗水，他不确定这是不是由于浓重的雾气，他必须给出答案，于此时此刻，给出这份试炼等待着的答案。

于是他开口，喉头干涩得连吐字也显得异常困难：

“我……要从他走过的道路上、超越他。”

——所以，他想成为英雄。

踏入这个他一无所知的世界，义无反顾且无所畏惧。

现在他能毫不畏惧地瞪向浓雾中红色的眼睛，那光芒仿佛火在燃烧。

“所以，该死，我当然能做到。”

准确来说，为了他想要达成的一切，他不得去不做。

一旦他下定决心，他会全力以赴。

船只晃动着，何南索性站起身，水面在动作下不断地泛开波纹。

再没有相反的波浪来抵消它，只有他与这艘船扰动着水面，不断地向远处扩散，一直到浓雾的深处。

雾中传来一声哼笑，巨大的“沙沙”声又一次响起，但这次并非前来，而是后退。

——雾中巨大的树木收回了他的枝丫。

“这就是你，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得出的结论吗？”

“是的。”何南说，他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我不会让这个幻像有成真的一天。”

“嘶啦”——浓雾被撕碎。

犹如一张画布被从中撕开般裂成了两半。

刹那间所有的朦胧与氤氲消失不见，他径直望见了那双如火焰般燃烧的眼睛。

“那么，就去实践你的决心吧。”黎明的光芒正从巨大的树木后冉冉升起，他看到的并非火焰，而是朝霞，“来自根源的勇者。”

晨光彻底刺痛了他的双眼，何南不由得别开目光，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也被那光芒烧灼，赤红一片。

——而后，就像是他坠入这片幻境时一样。

他的视野彻底漆黑。